下得山來,天已然全黑了,羽兒忽然想起或許可以到龔婆處落腳,龔婆早已離開人世,但她的屋子應該還空著,可以暫時歇歇腳,明日一早再去尋英子。
但是遠遠地在龔婆家的屋外,便看到了忽明忽暗的燭光閃爍,進到院子裡一看,屋內那粗大笨壯的身影不是英子是誰?
“英子?你不是……你……你?”一見麵,羽兒便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龔婆的房子更破了、也更黑了,遠遠望去,幾近是一所棄屋,門板和窗戶四處漏風,家具陳設都是十幾年前的舊物,卻顯然更舊了,粗壯的英子衣著寒酸,身上更無一件飾物,她正絮絮叨叨地跟一個瘦瘦巴巴黑黢黢的半大姑娘說著什麼,那姑娘長得完全不像從前白白胖胖的英子,而是完全像極了她那個喝多酒了也不舍得吐的爹。
英子回過頭,見到一白發蒼蒼的老嫗直呼自己的小名,有些吃驚。
“你怎知曉我的閨名?我們認得麼?”英子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羽兒看著覺得很是親切,衝著她和她的孩子便慈愛地笑了。
“哦,我路過太平鎮,想討口水喝,方才聽到你和一鄰人說話,她叫你英子,想必你便是叫做這個名子了,這個孩子……想必是你的女兒了?挺可愛的,她叫什麼名子?”羽兒訕訕地解釋著,笑眯眯地看著跟在英子身後臟兮兮瘦弱不堪的孩子問。
“哦,她叫豆豆,豆豆,叫奶奶好。”英子也不細究,用一隻缺了口的粗陶碗盛了半碗水,將她身後的黑姑娘拉了出來。
“奶奶好。”那女娃雖有些怯生生的,但似乎並不討厭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你家中,便隻有你母女二人嗎?怎的不見你的夫君呢?”羽兒接過碗,眼神越過英子,朝她身後的裡屋望了幾眼,笑著問英子。
“你這老太,喝水便喝水,打聽這麼多做甚?”英子聽了,顯然是有些不快。
“嗨,這俗話說,樹老了根多,人老了話多,是老太婆我多嘴了,你莫見怪啊,我就是隨口問問,你若不願說,便罷了。”羽兒有些訕訕地答道。
“看你的模樣,倒也不是惡人,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夫君跟彆人跑了,現在隻有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你的夫君,棄了你,跟彆人跑了?這卻是為何?”羽兒有些吃驚地挺起身子。
“你這老太!倒是愛問,管這多閒事做甚?喝了這水,你走便罷。”英子顯是被這直白的問題問得有些不耐煩。
“你若肯相告於我,或許我能幫到你呢?”羽兒氣得兩隻手抱於胸前道。
“看你自己都老成這樣!又穿成這樣!如何能相幫於我?您不必可憐我,就管好自己便罷。”
“你若告知於我,我定有法子助你,留下來與你搭伴過夥,一同照看這個女娃亦無不可。”羽兒想起當年龔婆的交付,忽然便對自己的去處有了打算。
“嗨,這萍水相逢的,您快彆說笑了,就您這身子骨,您這歲數!這俗話說人到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我便不留您在此處吃飯過夜了,再說,我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招待您的,我和我家閨女每頓能喝飽粥便不錯了,您管好自己便是了,喝完這水,就走吧,走吧!”英子一慣是個愛依靠彆人也有人可依的女子,她依靠過自己的娘親、羽兒姐姐,後來又依靠過她的夫君,但是可能連她自己也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無依無靠地成為了彆人的依靠,這麼多年,她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唉!老嫗我平生最愛打抱不平,你若不告訴我你的遭遇,我絕計不離開!”說罷羽兒將那碗往桌上一擺,四平八穩地端直坐著。
“唚,今兒這是怎麼了,倒遇到這樣好管閒事的主,好罷好罷,不過咱說好,我說了,你便趕緊離開吧,我這兒實在沒有米可以多養活一張嘴了。”
“好,你說完我便走。”
“我本嫁在了離此處不甚遠的朔方集,夫君名叫清政,我倆結婚時我娘家姐姐陪嫁了許多銀錢,一開始他待我還算不錯,我們在集市上開了一家自己的鹵味店,後來還給他生了個閨女,之前,便有人偷偷告訴我說我家夫君和其它女人勾搭不清,起初我還不信,後來我留心後發現,清政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就聽了一個老嫂子的建議,那個老嫂子的男人也將她休棄了,找了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老嫂子讓我使了點手段,使了些銀錢,讓人偷偷地跟著他,發現他竟偷偷與一女人相好已久,清政離開我娘倆時,那女人都與他已有了孩子了。”
“啊?這個混蛋!”羽兒一個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以前,我總以為清政和我一樣是個憨厚老實的粗人,但是後來我方知,他隻是看上去老實罷了,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打算離開清政,我想,定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於是,我待他比以前更好了,不論他要我做什麼,我都去做,我搶著乾活,還將姐姐……姐姐偷偷給我留下的首飾和私房錢,全都拿給他,可是,還是沒能留住他,他把那些好東西都偷偷給了那個女人。後來有一天,清政便不見了,連同家裡所有值錢的家當和銀錢,都不見了,沒過多久,就有人上門來收鋪子和屋子,說我夫君已將屋子和鋪子賣了,我沒有辦法,隻得帶著女兒回了太平鎮。”
“這個清政,著實可恨!”
“我結婚結得倉促,婚後沒多久就懷了孕,我歡天喜地地回了趟娘家,想告訴我娘,可是回到娘家才聽太平鎮的人說,我娘早就死了,我,我難過得一下子便暈了過去,醒來後,孩子也沒了,後來,清政就一直嫌棄我生不出娃,我想儘各種辦法,四處求醫,終於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一個丫頭,可是清政還是和彆人好上了,所幸我娘還給我留下了幾間破屋,我母女還有個遮風擋雨之所,隻是,家裡什麼也沒有了,便是這碗碟,也都是破口殘缺的了。”
“那清政棄了你,連孩子也不要了?他相好的那個女子比你年輕貌美還是?”
“我也不知,結婚沒兩年,他就開始嫌這嫌那的,嫌我算不好帳,嫌我笨,嫌我胖,前麵嫌我不能生養,後來又嫌我生的是個丫頭。”
“那你以後做何打算?”
“還能做何打算?我家裡也沒有什麼親人了,還帶著個孩子。”
“你那個作死的夫君,你可打算找他理論?你若不忿,我定與你一道,哪怕他在海底的石縫裡我也得給他揪出來。”
英子攔道:“不必了,現在想來他當年娶我可能隻是因為姐姐給了豐厚的嫁妝,是我強要嫁於他,怨不到旁人,所幸他還給我留了一個閨女,總算下半生有個依靠。”英子憨憨地說道。
“那你在那集市上、還有這太平鎮,便再也沒有什麼親朋故交嗎?”
“人窮了,哪還有什麼親朋故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原本有個好姐妹,就是我說的娘家姐姐,雖不是親生,卻情同手足,聽她的大哥和四哥講,她在十幾年前為了救他們也死了,我問姐姐是怎麼死的,大哥和四哥隻說人死了,多餘的一句也問不出。倒是有個叫禦扶的,是個有錢的故交,他雖然很忙,但來看過我幾回,他每次來時我們都忙著,不是在淨肉,便是在守攤,不過那時,清政還未變心,禦扶見我二人過得還好,每次隻匆匆聊了幾句,便走了,走時還總問我需不需銀錢,每回都偷偷留給我些銀錢,但是清政心眼小,說姐姐都已經死了,這個男人又不是姐夫,還成天來這裡給我們送銀錢,罵我不要臉,還好我生的閨女豆豆和清政長得彆無二致,他也不好說這個孩子是個野種,後來,我便讓他不必再來看我們了,再後來我便離開了那個市集回到了這裡,便再沒見過他了。”當說道姐姐死了時,英子忍不住用手擦了擦眼淚,羽兒注意到她的這雙手,那雙曾經白白胖胖的嫩手早已在這十幾年的摧殘中變得又黑又粗不堪入目了。
但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子,仍讓她的心裡升起了淡淡的憂傷,她笑著走到英子身邊安撫她道:“今日既見到英子你,也是你我二人的緣份,聽你說那禦扶既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你母女二人如今落魄,為何不去尋他相助呢?”
“哎,你有所不知,那禦扶乃一水君,平日裡,尋常人根本尋不到他。”
“你若真想尋他,或許老太婆倒有法子能助你,隻是要在你處叨擾一夜。”
“真的嗎?你會有法子?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那,好像倒也使得,按理說,我與那禦扶水君也並無太大的交情,隻是因他心儀我的姐姐,故而才待我親厚,不過姐姐也都已經死了十幾年了,也不知道人家還認不認我這門親,隻是我這人,一無手藝,二沒了夫君,獨自一人拉扯一個孩子的確艱難,如若婆婆能助我找到他,倒是多了一條活路,英子自是感激不儘,那你今日便……便住在我家裡吧。”
“不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了?”
英子憨憨地笑了。
“隻是,我若做成此事,你需得起個毒誓,絕不同任何人講見到過我,更不能同人講起我的事。”
英子悉數應下了。
第二日一早,羽兒讓英子去丘時水中捉了十餘隻活蚌,將蚌們一起集中放在一大盆之中,然後讓英子用一塊厚厚的黑布將盆口遮住,輕聲念出了一句咒語,有兩個蚌殼,竟主動張開蚌嘴,露出了蚌肉中包裹著的珠子。
“呀,我說什麼來著,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今兒還真是,讓我開了眼了,這些個蚌,它們竟然自己把嘴張開了唉。”英子說著,便伸手想去剝下那些珠子。
“英子莫急,不必將它們取出來,你隻需將它們放回丘時水中便好,我猜你說的那個水君,自會來找你的。”聽羽兒淡淡地說完這些,英子將信將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按照羽兒說的去做了。
目送著英子領著她的女兒走向丘時水,羽兒悄悄離開了那裡,她來到第一次去水邊戲耍時的那棵樹下,想起了第一次下水時的情景:那是她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那時陪在她身邊的有她的四個哥哥,還有高薑,在她生命的前半段,曾是那樣的熙熙攘攘,熱鬨非凡--濟病坊時,孩子們都擠著睡在一張大通鋪上,不論放屁、打嗝還是說夢話,所有人都聽得到;後來,她又去了江家,每日和四個哥哥還有江老爺和夫人在一起,也總是熱熱鬨鬨;再後來,不論是在象牙穀,還是上昆侖,她的身邊總還有高薑、英子、禦扶、小黑以及銀徹和梁子,尤其是有了那樹靈子以後,她的世界簡直全然安靜不下來,總是那麼一直鬨哄哄的,她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她開始形單影隻,不論去往哪裡,都隻有她一個人,她唯有和自己的往事作伴,睹景思人,或黯自傷懷。
她悠閒地撿起一根枯枝,對著平靜無波的水麵悠悠唱著曾和哥哥們小時一起唱過的那首歌: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陡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悅……
唱罷,她不慌不忙地用一隻手撐起衰老的身子,向隗江山上走去。
誠如她所料,不多時,在她的身後,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麵忽地泛起了陣陣漣漪,一團又一團深深的迷霧瞬間籠罩了整個水麵,令人一丈開外都看不清對麵的來人----那應當是水君使的障眼法,接著,禦扶和他的隨從上岸了,他們很快尋到了英子母女……
這是她最期待又最害怕的一幕場景:不停有人從羽兒的身邊跑過,終於,一個她最期待又最害怕的身影出現了,她看到那張無比熟悉又令她無比想念的臉了,他仍然那樣年輕,年輕得讓她自慚形穢,仍然豐姿俊朗,俊朗得讓她欣喜不已,她的內心不可扼製地亂做一團,眼睛裡瞬間便蓄滿了淚水,當水君與她擦肩而過時,她甚至倉皇地轉身,想用長長的衣袖遮住蒼老的容顏,但是走了幾步,頓了頓,又忽然停了下來,她突然想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又有誰會認得出來呢?沒錯,不曾有任何一個人認出她來。
上到隗江山,剛入了山神廟,正納悶那老鳳怎得還未回來,突然便見一團大火從天而降,火的中間依稀可見一鳳凰的模樣。
“雲錦姑娘!”羽兒著急地大喊一聲,山神卻急卷著她向山下跑去。
“快走!這神火厲害得緊,不大功夫便會將整座山點著了。”
“等下,薑,一起走罷,我定能找到救你的法子。”羽兒並未迅速離去,而是轉過身,想去拉高薑,但高薑卻理也不理,她搖搖晃晃地扶著碩大的肚皮站了起來,張開她那張空洞無物的大嘴大笑著向熊熊大火狂奔而去,一邊跑著,還一邊喊著:“哈哈哈哈,太好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銀徹,等等我,我這就來陪你了,這就來陪你了。”
英招用風卷著羽兒不一會便來到了山腳下。
“我是不是害死她了?”羽兒有些失神地問英招。
“你說誰?不,你誰也沒害,我想那鳳凰應該是浴火重生了,而她,應該是解脫了。”英招看著那團火淡然道。
一隻無與倫比的墨色鳳凰降落在他二人麵前,她的尾羽處閃著比雨後的彩虹和清晨的朝霞還要美的流光異彩,令朗朗的天地黯然失色。
“啊!!雲錦,你還當真是不負這鳳凰之名,燦若雲中之錦繡霞光,我今日竟親眼得見,真有浴火重生這種事!”
“原來舍身成仁,成就的竟是自己。”那鳳凰已變做一個明豔照人、貌似天仙的姑娘飄然轉身,給羽兒行了禮。“真是不曾想千年的夙願竟實現在舍生取義間!真的多謝你了,沒想到,我這千年的修行與悟性竟還不如你這……女娃。”那黑鳳凰早扔了冪蘺,脫了錦袍,換了身飄然若仙的衣裙,她擦了擦眼睛--她的目力似乎也突然間變好了,覺得稱麵前這個滿頭銀發的老嫗為女娃似有不妥,但她分明記得,雖過去了十多年,羽兒怎的也不應是眼前這七八十歲的模樣。
“人們常說,黑裡俏,小時還不知說的是怎樣的情形,今日見了,忽然便懂了,雲錦姐姐,你生得可真是好看極了,真的太好了,槐江山得救了,你也得償所願了。”羽兒卻極是欣喜地言道。
“可是羽兒,你怎的會變做如此模樣?我看看來,呀,你這頭發好似並非染的,也不是假的,怎會如此?”那天仙淒然道。
羽兒苦笑一聲,趕忙轉移話題道:“此事說來話來,既然隗江山之困已解,我也可安心離開此處了。”
“要不羽兒姑娘你便留在我隗江山上,這雪山的山巔處便是我的宮宇,隻要羽兒姑娘不嫌棄……”英招見羽兒要走,趕忙盛情邀請道。
“不了,你們都好,我便放心了,我還有一個想見的故人,我現在隻想去他處,看他也一切安好便好,或許,我將來的歸宿也在那裡了。”羽兒卻隻淡淡地笑了笑,一副即將離去的神情。
“那是何處,我或可送你過去?這件五彩錦袍今後也用不上了,便送與你吧,除了好看,一年四季披著倒也冬暖夏涼。”
“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氣了。”見雲錦似乎也著實再也用不上這件蠶衣了,羽兒接了錦袍,同山神英招行了禮,騎上鳳凰,前往象牙穀而去。
到了象牙穀穀口,雲錦欲再撥下一根鳳羽,被羽兒攔住了。
“這裡便是我的歸宿了,象牙穀的降龍樹是我的老朋友,我在這裡絕對安然無虞,你這一身嶄新的鳳羽怎可隨意毀損,定要愛惜羽毛才是!快走吧,到了這裡,便是到了我的家了,今後應當用不上你再給我幫忙了。”羽兒迫不急待地將黑鳳凰推走了。
她想給3000歲一個驚喜。
但她又有些憂傷,怕3000歲認不出她來,更怕3000歲為她難過,但最終她還是下定了決心,她想3000歲終歸不是一般的樹,對於她的變化,應當還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