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一大早,那千裡馬的主人果然不負所約,差人將餘下的銀子悉數給羽兒送了過來,做為酬謝,竟還多加了五十兩,並捎帶送來了許多吃食,來人說主人吩咐了可用帶來的馬車送她三人去往昆侖山腳下。
三人見狀大喜,趕忙就地采買了些必需的用度,本想采買完畢即刻出發,但忽然間,羽兒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自和小魚分開後,羽兒便隱隱總擔心那條老狗,不知為何,她總有些不詳的預感,想趁走之前去看看那條老狗,於是趁著薑和英子都各自收拾的功夫,偷偷一人溜去了海邊那戶漁夫家查看,出門時悄聲告知車夫明日一早來接她三人赴昆侖。
漁戶家院裡,一張帶血的黑狗皮赫然被吊在院門外的一根木樁上,狗皮脖子上的一圈血痕早已變成黑痂,當是早些時候便已成了主人的盤中餐――那黑狗竟真的已然被它的主人殺了。
一條小黑狗哀哀地在那黑狗皮前低低地嗚咽著。
“再嗆嗆,再嗆嗆!連你一起燉著吃了!這是遭哪門子邪了,養兩個喪門犬,成天價哭喪!”門裡一個粗獷的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喂,哎,過來,過來呀!”等那男人的喝斷聲停了,進了屋子,羽兒悄悄踱上前去輕聲地招呼那條小狗,她此次比上回準備的充裕些,手裡還拿了一隻包好的雞腿,蹲在院門外逗引著那小狗――這雞腿原本是給那老黑狗預備的。
那小黑身形圓滾滾的,一眼望去便知還是個雛,它巡著味,不諳世事地徑自跑向籬笆邊招呼它的羽兒,當它看到羽兒和她手中的雞腿時,立刻加快了速度飛奔而來,一下便紮進了羽兒的懷裡,看那模樣,似乎已是相識許久的模樣。
羽兒亦覺稀奇,心下在想,自己並非這小黑狗的主人,怎的感覺像是自己養熟的一般,見那小狗輕輕用鼻子撫弄她手中用荷葉紙包裹的雞腿,又想,定是這小狗餓的了緣故,她很溫柔地將雞肉送到它的嘴邊,靜靜地看著它香甜而斯文地吃起來。
突然,一隻大手橫空便從她手中將小黑搶了去,小黑嗚嗚地哼叫著,雞腿也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屋裡的男人聞聲走了出來,他個頭不高,但看上去極為粗壯,渾身的皮膚被海風吹得黝黑,見門口有兩個生人,其中一人手裡還攥著他家的小狗,大喊一聲:“何人在此?抓我的狗兒做甚?”說著便大聲呼喊著屋裡的其它人,眼見著屋裡的人也要衝出來,羽兒忙撿起地上的那隻雞腿,來不及擦拭,便被抓了小黑狗的另一隻手拉著跑出去了很遠――剛才這個人出現在身邊,自己竟毫無察覺,顯然他有功夫且遠在她之上。
不一會,後麵追著的人便被甩掉了。
“你是何人,為何要搶我的小黑?”羽兒雖明知此人功夫了得,但亦毫無懼色,到了安全的地方,甩掉那隻拉著自己的手,便欲將小黑搶回自己手中。
“你的小黑?你忘了是誰領你來的這裡?這麼快便不記得了?”那人並不懊惱,而是笑嗬嗬地望著羽兒。
羽兒怔怔地看著他,一臉疑惑。
“嗨,我就是幫你們從象牙穀出來的人呀?”那年青人將小黑交給羽兒,將兩隻手抱在胸前,笑嘻嘻地看著她。
羽兒定睛看了看眼前這青年,雖然她知道那小魚也是有些道行的,能變大縮小,亦能趨使海龜,也鬥得了眾毒蛇,但顯然此刻眼前的這個人還是與她曾經見過的那條小魚有著十萬八千裡之遙:他生得儀表不凡,身上穿著一件灰不灰黃不黃的不知是什麼樣式的細麻的衣裳,似乎與她見到的街上的行人穿戴都不相同,但那難看的衣裳顏色襯著他並不白皙卻極富光澤的小麥色的臉卻極其地適合,他的臉略顯瘦長,一對漆黑的劍眉下生著一雙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睛,身姿如鬆下之風,舉止灑脫,氣度不凡,看上去絲毫不讓人生厭。
“你?是那條小魚?你……你……你……”羽兒用手指著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然想到那些在象牙穀的日子,自己竟真的當它隻是一條小魚,總是穿著薄薄的衣衫和它一起在那溫泉裡泡著,忽然便有些惱羞:“你竟是那條差點被我烹了的小魚?!”
“正是,隻不過我那時幼小,味道並不好吃,還不夠姑娘塞牙縫的。”那年青人依舊笑嘻嘻的。
“我的牙縫倒沒有那麼大。”見他那一臉嘻皮笑臉的得意嘴臉,羽兒心下不爽,瞥了他一眼。
“我猜你可能會回來看這條老狗,這兩日便一直在此處等你。”那年輕人有些興奮地說。
“你既早已回來,為何眼睜睜看它被人剝皮吃了。”羽兒聽了卻有些憤然。
“我趕來時,它剛剛被人吊死在這樹樁上,我猜你可能會徘徊到此處,便每日等在附近,又見這老狗竟留的有後,便已想好要將它帶走了。”
“可我上次來時並未見到這隻小黑啊?”羽兒聽他說罷,將信將疑地盯著那年輕人的眼睛道。
“騙你作甚!上次來時,這小黑要麼是睡在狗窩裡不曾出來,要麼是被主人帶到屋裡去了,故而你未曾發現。不管怎樣這老狗於我有些淵緣,我定會善待它的小崽。”那青年姿態僵硬地摸著小黑的腦袋說道,但似乎那小狗並不喜歡他,一個勁地往羽兒懷裡鑽。
“哦,你說你這兩日一直在等我?所為何事?”羽兒將那狗兒往懷裡攬了攬,淡然問道。
“在下得姑娘相助指點去深海,得了霸王魚的魚丹,方化人形,法力也較之前增益不少,還被新封了丘時水君,早先聽聞姑娘要去求見王母救回哥哥和眾鄉親,姑娘既於我有恩,在下願為姑娘略儘綿薄之力,故而在此等候,正好丘時水緊臨隗江山,我便陪你同去昆侖,然後一同回去,可好?”那青年忽然很認真地說道。
“啊?我幫水君的那個忙,實在不足掛齒,也就是舉手之勞而已。”羽兒伸出一個小拇指,輕輕比劃了一下,想到自己因為姐妹三人的生計差點忘了赴小魚之約,不覺有些羞慚。“但是去昆侖,就著實沒有水君想的那麼簡單了,實不相瞞,整個太平鎮,就沒有一個男子敢赴昆侖之行的。”
“那你怎的敢去?”那年青人似乎並不氣餒,依舊用眼睛認真地盯著她問。
“我敢去,那是因為要救的人中有我兩個哥哥呀……哎,此事說來就話長了,你這小魚兒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聽聞這條小魚原來想同她們一道,羽兒心裡並不作此想,她摸了摸小黑的腦袋,轉身便往回走。
“我活了一千多歲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但是化為人形時日尚短,先前那一千多年間也隻在水裡呆著,不曾遊曆人間,此番正好可以曆練曆練。”那青年跟隨羽兒追著說道。
“你這小魚兒,還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那我就告訴你遊曆這人世間的第一句至理名言,就是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對於送上門來的陌生人,羽兒心裡還是相當警覺的,她聽龔婆說過,出門在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否則必然要吃大虧,小心方能使得萬年船。
“你說的這兩句,我聽過,但我還聽人說過一句話,叫做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還有,我現在有名子了,從今往後你可喚我一聲禦扶兄。”那青年仍雙手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介紹自己,仿佛自己從出生起便叫做這個名子了。
“你何時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子啊?”羽兒站住,有些納悶地轉過頭問他。
“你忘了,那老黑狗說的,深海挑燈霸王死,丘時水中禦扶生?”
“所以你就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子?”羽兒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表情裡分明地寫著恬不知恥四個大字。
“並非我給自己取的,是那霸王魚,它一見我,居然就叫我禦扶,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它又喚我一聲,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叫做這個名子。如此看來,許多事,彌彌之中,早有定奪。”禦扶將自己潛入深海的前因後果跟羽兒細細講了一遍。
羽兒聽得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怕那小魚發覺又趕緊做出一副莊重聆聽的模樣,禦扶也不再解釋,他看了看一直蹭著羽兒臉的小黑問道:“那這小黑……?”
“帶走唄!留它在這戶人家,一不高興,難免又被人燉了當下酒菜,你一會水上一會水下的,帶著它也不方便,以後它就跟著我了,你放心,不論貧富,哪怕餓到喝西北風,也不會將它剝皮吃肉。”那小黑也是乖巧,在她懷裡靜靜地趴著,似乎早已將她認做了主人。
“那你們準備何時出發?如何去往昆侖?”禦扶問道。
“哦,後日出發。”羽兒知道,自己此行,每走一步都要做長遠打算,不僅要救回哥哥和鄉親們還無論如何要將薑和英子安全地帶回太平鎮。此間這條小魚,剛化了人形,她並不了解他,雖不敢妄斷他的目的,也不懷疑眼前這人的誠意和能力,但心中深知此行之險,實在不想太多人陪著自己一同犯險,對於救出自己的親人,她其實毫無把握,而且帶著英子和薑已是擔了極大的風險了,因而她咳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明日我們還需購置些吃穿用度,後日,後日一早約了輛馬車去往昆侖山腳下。”羽兒同那車夫明明約定的是明日卯時,但她想,如此這樣說既不會拂了他的顏麵,又不令自己為難,卻是個最佳的辦法了。
“那好,後日一早我便帶輛馬車與你們同去,正好與你同乘。”禦扶仍是抄著兩隻手,淡淡道。
“您還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還自帶車馬?還與我同乘?”羽兒不解地調侃道。
“是啊,一個人坐車多無趣!我這剛到岸上來,對什麼都不熟悉,和你一乘,正好多了解了解人間百態,況且你那兩個姐妹,一個貌似心機深沉,一個……屁多,三人擠坐一乘,還不如與我同乘,要是你姐妹三人非乘一車也無不可,便將這小黑留下與我做伴。”禦扶很認真地說著,說罷,伸手便要來奪小黑。
“那不行,它分明認了我做主人!再說了,你這水上水下的帶著他也不方便不是?”羽兒將小黑緊緊護在胸前,但經他如此一說,羽兒更百分百確信他的確是當日送她幾人出象牙穀的小魚了。
“若不是我引你去見那老黑,你又怎的能收得了這小黑?”禦扶說罷,便伸手要來抓小黑,小黑卻對著禦扶吡出了自己的牙齒嗚嗚地低吼著,瞪著一雙狗眼,一臉的不情不願。
“你看,不用說也知道它認誰做主人了吧?與誰一乘,待後日見麵時再說吧。”
“那便就此說定了,你我二人一乘,隻是與我同乘,僅一條規矩。”
“唚,您還真沒把自個當外人,我這還沒同意與你一乘呢,你倒還定上規矩了?”羽兒見他一副毫不客氣的嘴臉,本欲與他理論,但轉念又一想,自己明日一大早就走了,現在扯這些都是白扯,便趕忙閉上了嘴,隻在他不經意間翻了下白眼,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幾個字咽了回去。
“也不讓你白給我做人間向導,隻要你願意與我同乘,今後你我幾人的吃穿用度一眾花費,就全包在我身上,何如?”
“你倒是豪橫,那你倒說說,都有什麼規矩?”想到反正明日自己也是早早走了,現下也不要令眼前這個人起疑,羽兒順嘴接話道。
“臉洗乾淨!還有,能不能把你這身行頭也換了!”
“我?我不洗臉惹到誰了!還有,我這身行頭怎的了?如何不妥了?”想到此前總被人各種嫌棄,如今竟令一條小魚也不喜,羽兒突然有些忿然。
“本君看著不喜,哪有小姑娘家,終日不梳不洗還穿得如同一隻黑烏鴉一般。”
“黑……”羽兒眨眨眼,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顏色凝重的純黑裝扮呆在那裡。此前,她從未覺得自己的裝扮有何不妥,這一路上,她能想到就是,萬不可讓小四姐姐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哪怕一輩子不梳洗打扮,她也不願引起任何男人的過度關注。
“喏,這些珠子,等下便可到集市去換成銀錢,需要什麼便去置辦,隨時缺了銀兩,便可來尋我。”禦扶抬抬手,不知何時變出一個大包裹,裡麵似乎裝著許多玉石珠子。
“無功不受祿,如此大禮,便不必了吧!”羽兒拚命推辭,堅決不肯受。“再說了,我一個小姑娘家,若隨身攜帶這許多寶貝,也容易讓歹人惦記不是?”
“那倒也是,那等下你我二人一起到集市上將這些珠子換成銀錢,後日我拿著銀錢去尋你。”
“為何你要與我一同去集市 ,你自己不能去換麼?”
“我初到人間,並不通曉這些,也不知道集市在哪裡?”
“那好吧,那便趕緊去吧。”羽兒在前麵給禦扶領著路,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趕忙說道:“小女子還有一事,煩請水君幫忙。”
“但說無防。”
“就是,還請禦兄對你我二人,呃……相識之事,守口如瓶。”雖說羽兒騙他後日出發,但看眼前這人這架式,似乎並不是一個輕易便能甩掉的人,想起最近薑那恨不能探到自己心穀深處的眼神,總怕生出旁的事端,她很怕自己最終還是能和他遇上,更怕禦扶口風不嚴,一不小心會透露二人在溫泉相識的種種。
“小事一樁,即便姑娘不提,我也絕不多事。”
到了集市上,羽兒領著禦扶用成色大小不一的珠子換了許多銀錢。
“看你這討價還價的老練模樣,倒是有幾份做買賣的天份。”出了那家鋪子,禦扶真心誇讚道。
“那是,我爹在太平鎮上可就是做買賣的,這麼多年,我看也看會了。”
“要不錢你先收著吧,上回你不是還說缺少銀錢需解決溫飽嗎?”禦扶不容置疑地說著,將裝錢的袋子交到羽兒手中,似要送她回客棧。
“真的不必了,這錢,我真的不能拿。”羽兒慌忙地將錢袋子塞回禦扶手裡,抱著小黑扭過頭拚命逃也似地跑掉了。
左轉右轉地跑了好幾個巷子,羽兒終於停了下來,看到後麵並沒有人追上來,羽兒停下腳步,慢條斯裡地捋了捋小黑的後背道:“傻魚!”
天剛黑,當羽兒抱著小黑出現在客棧時,英子高叫一聲,從羽兒手裡抱走小黑歡天喜地地帶著耍去了,薑卻很是懊惱。
“你這大半天的,跑哪裡去了?招呼也不給我們打一聲。”
“嗨,我想著,咱們這就要獨上昆侖了,沒個傍身的家夥怎麼行,就到集市上去挑了兩把短劍,你一把,我一把,可是我買這些東西又沒什麼經驗,就多轉了幾家,故而回來的晚了”。羽兒早就想到自己回來薑會盤問她,剛才用珠子換銀錢時便順道買好了放在懷裡,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柄短劍遞給了高薑。
“羽兒姐姐,那你怎麼沒給我也買一把呀?”一旁的英子有些失落地問。
“那家店裡隻有這兩柄短劍,我就先買了兩把,本來想到另一家再給妹妹你買一把的,可是不期就遇到了這隻小黑,可憐兮兮地正被人欺負呢,我就把它先抱回來了”。羽兒在濟病坊時,為了少挨打,學會了隨時扯謊的本事,事實上卻是,短劍這種東西,畢竟是利器,不是英子這樣的人駕馭得了的,萬一她亮出家夥被人奪了去,才當真是致命的。
英子毫不懷疑地點了點頭,但羽兒看得出來,薑並不全信。
羽兒離開的這大半天發生了什麼?見了什麼人?薑的眼裡滿是悔恨之色,她恨自己大意,又白白錯過了這故事的來龍去脈,上次自己裝病,結果翻了一大圈什麼也沒找到,完全不知曉那日羽兒整夜未歸發生了什麼,今日又帶回一隻狗子,她隻恨這狗子不能講話,否則即便是翻個底朝天,也必得問出個一二來,羽兒心裡對薑也有些隱隱的不喜了,她越來越不喜她那雙緊盯著她的善於窺探的無限好奇的眼睛。
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未亮,三人早早洗漱完畢,收拾好行裝便匆匆出了客棧,車夫也已早早如約候在門口,羽兒正欲抬腳上車之即,不期迎麵卻看到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呀,是禦扶君,好……好早啊!”羽兒裝作輕描淡寫地與其打了個招呼,聲音卻明顯有些尷尬,她記得自己昨日明明說是後日啟程,而且並沒有告訴禦扶自己住在哪個客棧,更未明確告知自己今日何時出發。
“早啊。”禦扶一臉浩蕩,仿佛同羽兒早就約好了今日的時辰和地點,他用目光掃了薑一眼,然後歪了歪腦袋,示意羽兒上自己的那輛馬車。
“這是?”薑從看到禦扶的第一眼起,心裡便澎湃不已,今兒同羽兒說話的這個人,比她的大哥,不,比羽兒所有的哥哥們加在一起還要帥,玉樹臨風,絕然於世,不似人間凡物,薑匆匆向那男子施身行禮。
“哦,昨日回來的匆忙,我忘了告訴姐姐了,這乃是,乃是我昨日在集市上請的一個高手,助我等一同去昆侖山,今後你們管他叫禦扶大哥或禦扶君便可。”羽兒介紹完這名子時,在末尾處還嗯了一聲,並意味深長地看了禦扶一眼,意在加重語氣重申這名子的由來,這一眼隻他二人心知肚明,說完,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這編謊話的本領了,接著她又轉向薑道:“這是隨我一起出來的姐妹高薑,將門之後。”雖然薑的父親曾隻是一個低階的武官,但羽兒深知薑好勝心強,因而含糊地將她說成是將門之後,那薑並不羞慚,大大方方地同禦扶施了禮。
言罷,羽兒又將英子引見給了禦扶,英子心無城府,見是羽兒領來說是要幫她們去昆侖的人,自是歡喜,薑卻從剛才兩人的眼神看出,二人並非剛剛結識,似乎很是熟悉,但事後薑深想了幾回,她自小便同羽兒一同長大,又一同到了這裡,此間二人從未分開過,即便和這禦扶相識,也應當不過她前兩日裝病羽兒獨自外出那兩日而已,她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便越是惱恨。
羽兒依約安排薑和英子乘一馬車,自己同禦扶同乘,有了禦扶的幫襯,一路上吃穿用度都不必再似從前一般縮手縮腳了,在他的執意堅持下,第二日便讓那千裡馬的主人派來的車夫回去了,給薑和英子更換了新的馬車和車夫,兩個車夫均對禦扶唯命是從,以兄弟相稱,三個男人總有種說不出的默契,羽兒也終於肯將臉洗得潔淨了,一行人清清爽爽地走了三四日。
這是羽兒印象裡從太平鎮出來後最逍遙的一段日子,不必再灰頭土臉地背著行李水壺腳上打滿繭子的一步一步頂著日頭走,每天也不必再精打細算常常借宿到廢棄的破屋或草棚裡,有他跟著不僅飯菜可口、衣食無憂、還有車馬伺侯,幾人不再像是要渡八十一難的苦行僧,倒像是遊山玩水的紈絝子弟了,英子更是充分發揮了自己能吃能睡的天份,眼見著臉上身上都開始長肉了,四人中唯有薑悶悶不樂--羽兒到底從何處請來的高手,銀兩從何處來,即便先前識孕牛、醫寶馬得了些賞錢,這些日子住店打尖吃飯采買也花銷好些了,如今又添置了價格不菲的裙衩鞋襪還雇了高手和車駕,這等貨色的高手、馬車傭金自是不菲,但顯然羽兒不欲多說,又和那男子同乘一轎,此刻的她心裡亂突突攪作一團,英子在旁邊興奮得說個不停,自己隻胡亂應了幾句,完全沒有心思欣賞這一路的風景。
另一輛車裡的羽兒全然不知薑的這些個沒來由的煩惱,這幾日難得清閒,又添了小黑作伴,心情大好,每日路邊不論遇到大花小花美花醜花還是香花臭花都毫不在意摘下便簪,一副喜不自支的模樣,一路上逗弄著小黑,想到離昆侖山越來越近了,便絲毫不覺辛苦,至於那同乘的禦扶,雖說他幫了自己一回,又說是要報答自己的滴水之恩,既出錢又出力,二人在溫泉時相處的時日也不少,但小四的事讓她從小便在心裡對所有的男子都生有防備,每天隻趴在車窗邊,並不多言,看著沿途與家鄉迥異的風景,偶爾看到對麵同樣不語的禦扶,便浮起一張小廝的麵容,客氣而恭敬地笑笑,若禦扶看到什麼問起,也隻是禮貌地作答。
這日,一行人正行進間,羽兒忽然便自車窗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瞳孔瞬間放大了兩倍不止,麵色突然變得異常凝重,雙手緊緊扒在車窗沿上,待騎馬的那人與自己坐的車身擦肩而過,立即叫停了車夫:“你們先走,我有要事,煩請禦扶君告知我的兩位姐妹,在前麵的客棧處等我!”說罷匆匆跳下車尾隨那路人馬而去。
“你們今日,便在前麵最近的客棧歇息,記得找個馬路邊的客棧,將馬車停在客棧門口,方便我們來尋。”禦扶見羽兒跳下車,趕緊先告知了車夫,又向前努了努嘴,意讓這車夫也支會前麵的車夫一聲,隨後跳下車跟了過去。
那行人一共有十七八人,似押著大宗的貨物,有騎馬的,趕車的,也有步行的,但從步態看,都是有功夫身手的。
羽兒遠遠地跟著,沒走幾步便發現小黑竟也跟著自己跑了出來,跟到太陽快下山時,見那路人馬到了一處客棧處歇下腳來。
前些日子在集市采買時,除了短劍,羽兒還順便偷偷買了些極細小的飛鏢,藏了包石灰粉備著,她打探到了那熟人入住的房間,差小二遞了話過去,約他在客棧後麵的一處荒僻處見麵。
那個熟人聽小二說有一年青女子約自己在客棧後的荒僻後山見麵,以為是這客棧的某個暗娼或自己的某個舊相好,因而毫不猶豫地便赴約了。
遠遠地,見對方紗巾遮麵,一眼望去便是一身姿曼妙的少女模樣,熟人一整天來的勞頓傾刻間一掃而光,隻惱恨自己打扮的不夠精心,實屬出來得倉促了:眼見著頭上的白發越發地多了,來前竟忘了戴頂帽子遮上一遮,此次押鏢也沒有備件新衣,腳上的舊鞋也未換,那雙時新的皮靴還擺在客棧的床榻旁。
當然了,稍許遺憾並不能打消他那顆不老的春心,他捋了捋自己那一小縷又細又長的胡須,用手撫了撫兩鬢的發絲,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地晃上前去。
“敢問是哪位佳人相約至此啊?為何不一露芳容呢?”熟人油腔滑調地說著,笑出滿臉春心蕩漾的桃花。
“傅掌事,彆來無恙啊!”少女壓低了聲音,語氣中明顯夾雜著恨意。
傅掌事雖並未立刻猜出來人是誰,但聽得有人這樣稱呼自己,聽到這滿含慍怒的口吻便知來者不善,他的心裡立時便有些吃驚。多年前,因濟病坊的惡事敗露,他的差事丟了,但好在他拳腳功夫一向不錯,便隱姓埋名去一個很遠的鏢局做了個鏢頭,現下人人都稱他為曹鏢頭,已這麼多年過去了,能稱他一聲傅掌事的,必知曉他的一些底細。
他定了定神,撚了撚胡須,停下腳步,歪著頭有些遲疑地問道:“敢問閣下是?”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或者說,太令羽兒難忘和惡心了,她慢慢地轉過身,眼睛裡閃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殺氣。
“傅掌事,可還記得濟病坊的小四?”
“小四,哪個小四,濟病坊有好幾個小四,你是……?”
“九年前沒結果了你的狗命,今日,一定要替小四姐姐討回公道!”羽兒言畢,三隻飛鏢已應聲飛出,直刺傅掌事的心臟。
從剛才有人叫出多年前自己的姓氏開始,傅掌事顯然已是有了防備,這聲小四姐姐和她甩飛鏢時的感覺他亦是再熟悉不過了,他趕緊閃身躲開了兩隻,另一支隻擦破了衣袖。
“這麼多年過去了,小七的飛鏢進益不大呀。”當年曾在官府當差時,傅掌事便煉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那個讓他沒吃到嘴還沾了一身膻的小四和她身邊最親近的小七,他自然也一直都記得,剛才一時間沒能認出她來,實在因為這麼些年,她的模樣變化巨大,但他很快便回過味來,想起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了,後來雖投身鏢局,但多年的江湖經驗使傅掌事不論在何種境遇下都保持著極高的身手和應變能力。
既已識破了羽兒的身份,傅掌事立刻亮劍,向羽兒奔殺過來:“當年便是你壞了我的好事,老夫根本就未得手,還惹了一身騷,將飯碗都丟了,今日便與你了了這多年的宿怨。”傅掌事招招狠辣,雖不致命,但顯然是想要速戰速決占得先機。
小黑見主人已同仇家廝殺起來,在夜裡閃著發綠的眼睛一路吼叫著衝上前去,找準時機對準傅掌事的腿便咬了下去。
羽兒的功夫這些年雖有一些精進,但力道明顯不足,她隻勝在年輕、體力足、輕功好,傅掌事雖說年老力漸衰,身板卻硬朗得很,功夫也甚是了得,幾個回合下來,羽兒私毫未占到便宜,反被他挑去麵紗,看到了真容,還一腳將小黑踢出了幾丈遠。
“瞧瞧,瞧瞧,真是女大十八變呀,濟病坊從前毫不起眼的小七,居然也有貌若驚鴻的一天,美人既主動相約,我定不負美人心意,讓你嘗嘗快活的滋味!”那傅掌事慚慚占了上風,見前來赴約的隻有羽兒一人,顯然並不欲取了她的性命,而是要將她活捉成為自己的掌中玩物了。
“休想!”羽兒話音剛落,已從袖中灑出一包白粉,那傅掌事雖久曆江湖,但見到羽兒後起了色念,一心想速戰速決活捉羽兒,不想卻著了羽兒的道,他惡狠狠揉了一把被石灰粉迷紅了的眼睛,動了殺機。
一直在後麵觀望的禦扶已飛身到了近前,此前他便知羽兒功夫並不高深,見她走得匆忙,又未有任何交待,似乎並不想人知道她偷偷跟來的目的,便遠遠地在後麵跟著,見到羽兒落了下風,方才在這一刻出手,怕那傅掌事還有後手,先將羽兒護在了身後。
“果不出我所料,還有幫手!算計老夫!真是找死!”畢竟常在江湖行走,傅掌事從袖口裡掏出一把粉末,朝著羽兒的方向便拋卻過來。但他拋過來的可不隻是迷人眼睛的石灰粉,幸得禦扶反應得快,用袖子一擋,護著羽兒閃到了一旁,好在他二人都在象牙穀毒蛇密布的溫泉中浸泡過,一般的毒粉對於他們來說,並無太大功效。
傅掌事見使出的毒粉竟絲毫無用,出手相助這人似功夫不低,心下吃了一驚,立即想逃,便借禦扶和羽兒閃身的功夫,飛身而去,羽兒哪裡會肯,她掏出餘下的三支飛鏢,齊齊甩向了傅掌事。
傅掌事後背中了一鏢,但羽兒的鏢上無毒,且她飛鏢的力道並不深,故而對於傅掌事這樣的老江湖來說,完全要不得性命,羽兒跟著傅掌事便拚命追去,禦扶怕她有危險,早早飛身向前,對準傅掌事的身後便是一掌,那傅掌事本來便中了鏢,又被禦扶君劈了一掌,立刻噴了一大口血,摔倒在地上,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勉強用劍撐住自己半跪在那裡,隻有出的氣沒有了進的氣。羽兒隨後飛身趕到,從懷中撥出短劍,隻一下便插中了傅掌事的後心,她顯是又恨又怕,用儘全身氣力,以至於傅掌事早已倒地斃命也渾然不覺,最後跪倒在地抖做了一團。
“我殺人了!小四,我給你報仇了!我殺人了!小四,我終於給你報仇了,我將害死你的仇人宰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癱軟在地上。
望著前襟濺滿血汙的羽兒,禦扶趕緊施法,就地起了個坑,先將傅掌事的屍身處置了,又拉著羽兒在不遠處的一水池邊取了些水將身上的汙血清洗乾淨,便欲拉她趕緊離開。
“等一下,還有小黑,小黑!”用小池裡的水認認真真洗了幾把臉,羽兒才終於慢慢緩過勁來,她定了定神,跑到小黑身邊,將同樣抖做一團被踢飛的小黑抱在懷裡。“禦扶君,我能不能先在這兒歇一會,緩一緩,容我緩緩。”羽兒說著緊抱著小黑已兀自癱坐在了地上,她不斷地撫摩著小黑的後背安撫它,直到小黑和自己都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們在一個僻靜的山坡頭處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過了許久,羽兒摩挲著懷裡小黑的後脊抬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方緩緩說出了一句話。
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手邊晃了一下,隨後是有些遲疑的一聲嗯噥:噥。
是禦扶,正將一個酒葫蘆遞給自己。
“你彆多想啊,我可不是酒鬼,我也是第一次買酒,那日,在集市,你走後,我見到男子們都買這個喝,好似很好喝的樣子,我想應該是個好東西,便也跟著買了一點,你,會喝嗎?”見羽兒看向自己的眼神,禦扶慌忙解釋道。
羽兒毫不猶疑地將酒葫蘆接了,非常鄭重地舉向半空,對著浩渺的夜色道:“小四,我敬你,也敬這天地間無親無故的所有可憐人!”酒薄薄地灑了一些在地上,接著她自己仰頭便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後被辣得劇烈地咳了幾嗓。
“咳咳咳!你確定?這是酒?”她的嗓子被辣得有點變了音,不自覺地清了清喉嚨,然後納悶地轉過頭問禦扶,見禦扶毫不遲疑地點頭,又搖了搖葫蘆道:“這?這也太難喝了,在江家的時候,也偶爾見我爹高興或煩心的時候喝過,但我看我爹喝時似乎很是……,怎得,竟……如此難喝!喝一口,感覺從嗓子眼一直火辣辣地燒到了這裡,好象把腸子和心都燒穿了一樣。”羽兒拚命地甩了兩下自己的腦袋,兩口酒下肚,她白淨的臉上很快便緋紅成一片。
“我也沒喝過,那日買了酒,都還沒來得及喝,有那麼難喝嗎?我嘗嘗。”禦扶從羽兒手裡拿過葫蘆也喝了一口,喝完竟也嗆了幾下,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道:“好像與水的味道是有些不同。”
“這哪裡是有些不同啊,簡直是太不同了,沒想到世上竟有這麼難喝的東西!居然還會有人嗜它如命!”但說罷羽兒卻又呡了一口道:“等等!我知道了,若是隻喝水,想起那些令人難過的往事,的確有些寡淡了,有些往事,必得就著這樣辣辣的東西喝下去,才覺得相配、過癮、解恨!我得再來一口!呀,這口下去,好像感覺沒那麼衝了。”
“是嗎?”禦扶不解地望著羽兒。
“騙你乾嘛,你也再來一口?興許喝第二口,就沒那麼難喝了。”羽兒將酒壺又遞給禦扶。
禦扶將信將疑地喝了一小口,喝完不明就裡地看著羽兒。
“嗯,我懂了,那些貪杯之人,一定是經曆了許多許多的不得已,有好多好多說不出的苦,這衝衝的一口下去,感覺把心腸脾肺裡所有的不痛快都攆出來了。”羽兒從禦扶手裡拿過葫蘆又喝了一口,喝完將葫蘆遞給禦扶道:“你也再來一口,感覺一下,是不是有種特彆不一樣的感覺。”
禦扶將信將疑地又喝了一小口,抹了抹嘴,道:“你我雖相識的時間不長,但我一直覺得你行事穩妥,可今日之事,著實有些草率了,你可知,剛才你殺的那個人的武功完全不在你之下,如若你失手,不僅報不了仇還可能把自己搭進去,又如何去解救你的哥哥和鄉親們呢?”
看著禦扶望向自己的眼神,不知為什麼,竟令羽兒想起了江老爺和自己的大哥江白。
羽兒剛才還興奮異常的腦袋垂了下來:“你可知?我其實並非江老爺親生的閨女,我的本姓也不是江。”
“我知道。”
“你知道?你如何得知?”
“聽英子講的啊。”
“我們才同行了這幾日,你便去套了英子的話!你倒說說,你如何讓她對你知無不言,又都聽她說了些什麼?”
“這有何難,水裡有一種茈魚,形狀像一般的鯽魚,不過長著一個頭和十個身子,氣味與蘼蕪草相似,人吃了它就可以不放屁,拿它和英子交換一點我想知道的消息,英子自然是肯的。”
“是哪一天的事兒啊?你竟在我眼皮底下去打聽了這些?我怎得竟毫無察覺?竟有這種魚,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就是那日,薑拉著你去買女兒家用的東西,英子嫌累,不想去,我就把那魚找來叫小廚房去煎著給英子吃了,和她套了套近乎,拉了拉家常,她就告訴我了,找這種魚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一來不再為異味所擾,二來又得了我想知道的消息,何樂而不為來?”
“想來英子這好幾日,是不曾放屁了。你為何找英子打聽這些?”羽兒若有所思地回道。
“英子雖不夠機靈但不會說謊,我這一路陪你們赴險,總該知道點你們的底細才好。”禦扶說這些的時候,似乎很是坦蕩,仿佛那是件極其理所當然的事。
“你說你這人,怎得把打聽彆人隱私的事說得好像很光明磊落似的?那你為何不直接來問我?”羽兒又露出她第一次聽到他叫禦扶時那個不可思議的神情。
“有些事還是問旁人比較好。”禦扶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隻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這人倒詭詐得很,還打聽出來了些什麼?”羽兒有些心虛,怕英子會口無遮攔說出那搖仙鈴的事。
“並未說太多,隻說你並非江家親生,當真急著要找火蠶救哥哥和鄉親們。”
“你還想知道什麼?看在你今日幫我手刃仇人的份上,我都可以告訴你。”
“隻要你想說,我都願意聽。”
“這麼愛聽故事呐,我想想啊,我都有些什麼故事?你剛才說英子把太平鎮的事都告訴你了?”
“嗯啊,你在太平鎮的事,英子都說給我聽了,但是那之前的,她沒說。”
“她沒說,不是藏著掖著,是真不知道,太平鎮之前的事,隻有我自己知道,連我爹我娘,就是江老爺和江夫人都不知道,你既這麼想知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呢,我其實,是在濟病坊長大的,那兒是一個收容孤兒的地方,那兒的孩子連個正經的名子都沒有,通常,他們被送到濟病坊的日子就是名子,要麼就取個阿貓阿狗那樣隨便的名子。我在那裡有三個好朋友,小四、小六和十五,你猜猜,那時的我,叫什麼名子?”
“你啊?肯定和她們有點不一樣,叫?鼻涕蟲?”禦扶很認真地看了看羽兒的臉道。
“呀,你還彆說,還真有人就叫這個名子,這不會是你小時候的名子吧?隻可惜,我從小就不流鼻涕,這麼好的名子還輪不到我。我,叫小七,是初七那天被送到濟病坊的。”
“照你這麼說,那叫小七的豈不是很多?”
“真是個傻魚!名子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要是同一天去的,媽媽們給安個姓氏,不就得了,我去的時候,前麵的那個小七走了,再前麵的那個小七死了,這樣取名,好記,所以我就叫了這個名子,那個叫鼻涕蟲的,就因為和人同一天被送到濟病坊,老掉著兩串鼻涕,就取了這麼個名子。”
“還不錯,一進去就有名了,我活了一千多年,連個名都沒有。”
“在我看來,有沒有名子,都無所謂,就是個代稱,你們多好啊,在水裡,自由自在的,也沒人管,可我們一進到那兒,就再也沒有自由了,還常常會被欺負,濟病坊的小孩,多數都活不大,尤其是那些病了或殘了的,更難活到成人,好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月亮大大的,我、小四還有十五,我們在濟病坊一起結拜做了姐妹,還許了願,隻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常常連飯都吃不飽,無酒盟誓,就以水代酒,結作了姐妹。可沒過多久,小四就被這個該死的傅掌事欺負後自儘了,後來,十五也不知所蹤,在我心裡,她們就是我的親人,是我記事以來最親最親的親人。”羽兒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似在對禦扶說,又似在對小黑說,更似在對自己說。
禦扶定定地望著她,不發一言,隻靜靜地聽她一直講,一直講。
“我還有一個朋友,叫小六,他在我六歲那年病死了,他隻是咳嗽,並沒有得傳染病,就是咳得厲害,可是他們不想給他治了,他們把他拉去了黑屋子,然後用手將他捂死了,丟去了亂葬崗。還有小四,她是自殺的,她和好多大一點的姐姐們,在離開濟病坊前,被傅掌事玷汙了,她想不開,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們死的死,走的走,我才逃出了那裡。”
“那你我算是同病相憐了。”禦扶終於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話。
“同病相憐?你也無父無母,連個結拜的最後都死的死,散的散?”
“不,我活了一千多年,和你一樣,無父無母,不過隻有一些玩得好的朋友,卻沒有結拜過。”
“我也沒有想著要結拜,是小四,她非拉著我要結拜,讓我認她做姐姐,那熱情,好像我不認她做姐姐,就天理不容似的,還有小六,他說,他說,咦,我這麼跟你一說,怎麼忽然心裡不那麼難受了,覺得自己好像還滿討人喜歡的。”羽兒想了想,把小六想要娶自己的話咽了回去,但小黑卻在她懷裡嗚嗚嗚嗚地叫個不停。
“後來呢?”
“小四姐姐貪吃,那個傅掌事就總拿些好吃的給她,她太單純了,以為傅掌事是個好人,可沒過多久,那個傅掌事,就欺負了小四姐姐,小四死了以後,我就從濟病坊跑了出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那裡,那兒雖說總是吃不飽飯,還常常會被師兄師姐們欺負,但是在我心裡,那兒就是我的家,可是後來他們死的死,走的走,我就偷著從那兒跑了出來,結果這一跑就跑到了江老爺運貨的馬車上。”
“就是你後來寄居的江家?”
“對,江老爺他是個好人,太平鎮所有的人都說,江老爺對我比對他親兒子還要好,他跟哥哥們總板著一張臉,從來都不苟言笑,對我卻極為親善,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可能就是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孩子,所以,他才會對我格外親厚。”
“你到江家的時候,有多大?”
“九歲,應該是九歲吧,但是他們都以為我隻有七八歲。”
“為什麼?”
“因為我在濟病坊,很少能吃飽飯,故而個頭就比較小,其實我應該和四哥一邊大,可是他一直都比我高出大半個頭。”
“會不會也有那種可能,就是,你隻顧著長心眼,忘記長個子了?”禦扶笑著調侃道。
“我那點兒心眼?跟您比起來,那不是班門弄斧麼?您要不長他百八十個的心眼,能活了這一千多歲?”羽兒反唇相譏道。
“那你還總喚我傻魚,你可知,我最不喜人這麼叫我。”
“那叫昵稱,你懂不懂?”羽兒趕忙胡亂解釋道。
“昵稱?什麼是昵稱?”
“昵稱就是……算了,你不喜歡我以後不叫便是!以後你求我叫,我都不叫了,好了吧?”
“我還會,求著你喚我傻魚?”禦扶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嗯,不信你將來儘可等著瞧吧,彆打岔,我正講到興頭上,你到底還聽不聽?”
“聽,聽,您繼續。”禦扶伸出一隻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記得我剛到江家那年,有一天,廚娘做了頓蛋炒飯,一人一碗,那個老廚娘做的炒飯真他娘的好吃,吃的時候我還真心誇讚了一番,本來剩了一碗,夜裡我爹回來的時候,娘讓廚娘把那碗飯給爹熱熱吃,可是那碗飯卻不見了,娘問是誰吃了,誰都不承認,於是大家的眼睛便都看向了我!”羽兒歎口氣,一臉無辜的表情。
“那有沒有這種可能,就是,你實在太餓了,沒吃飽,夜裡夢遊,去把那碗飯吃了?”
“你怎的也會做此想?我真想吃來著,但是真的沒吃!你不喜人喚你傻魚,而我,我這人生平,最不喜的就是被人冤枉,後來江家那個老廚娘她,她居然又說我長得和江老爺神似,本來江夫人對我還算不錯,但從那以後江夫人便起了疑心,從此心裡便生了隔閡。”
“那你恨江夫人嗎?”
“我怎會恨她?一點也不恨,他們肯收留我,又誠心誠意地待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他們不僅是我的親人,更是我的恩人,雖然我隻在那裡呆了九年,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恩情我這一輩子永遠都還不完,所以哥哥和鄉親們出了事,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要去幫江老爺和夫人解了這個難,不管我能不能做到,有沒有本事做到,我都要去做,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江家的人都是我的恩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出了事,需要我拿出命來,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奉上,哪怕他們不說,不要,我也會主動獻上。”
“聽你這麼說,你這麼愛報恩,我也很想做你的恩人了。”
“可惜了,你運氣不好,我現在長大了,不需要人施恩了,還能替恩人做事了,我這輩子恩人有許多,但仇人卻隻有一個,就是那個傅掌事,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隻害了小四姐姐一個人,而是禍害了好些濟病坊的姐姐,即便我打不過他,或出了什麼意外,我還是會這麼做!如果這次不結果了他,以後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小四姐姐死的時候才十四歲,十四歲!可他,卻苟活了這麼多年!這些年,不知又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即便我打不過他,我也得試試,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都忘不了小四姐姐將自己吊死的樣子,一輩子也忘不了!”羽兒緊緊地抱著小黑,小黑嗚嗚地哼著,似在回應,待羽兒埋下頭來,它仰起腦袋,舔了舔羽兒的小臉。
“我看你今日的樣子,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吧,下次再有這樣的力氣活,找我便好了,不必親自動手。”禦扶又喝了一口小酒道。
“謝謝,不必了,從小到大,我也就這麼一個仇人,今後也斷不會再如此莽撞行事了,要專心去救哥哥們了。經此一事,以後我們便是朋友了。”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經此一事,我們是朋友了,那之前,你當我是什麼?”
“一條傻魚嘍。”羽兒裂開嘴,憨憨地笑了。
“……”禦扶收起了自己漫不經心地笑容,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
“說不想欠人人情,可這回還是欠了你的,如果有機會,我會還給你的。”
“其實你完全不必計算得那麼清楚,我想江老爺和你的哥哥們也並不想你用命去還這個人情,還有,你忘了,你也幫過我,要是沒有你,我還隻是丘時水裡一條任人宰割的小泥鰍而已,你不欠我什麼。”
“不管怎麼說,都要謝謝你?唉!你說,酒這個東西還真是奇怪,我怎麼喝了這個東西就變得特彆想說話!我今天可真是高興,你知道嗎?小四求著我要做我姐姐的時候,我居然有點嫌棄她,嫌棄她大大咧咧,長得一點也不標致,但她待我真的很好,隻是那時我還很小,不知道那份情誼的珍貴,我以為我們還會活很久很久,以為我們可以相伴著長大、變老。但是就是他!那個禽獸,他害死了小四姐姐!讓她以那種方式結果了自己,他禽獸不如,他早就該死了。所幸我今天遇到了他,還親手結果了他,手刃仇人,真是快意人生!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還得再喝一口!”
也許這是羽兒自離開濟病坊後,唯一一次提起那裡,提起那裡所有的人和事,東拉西扯地說了不知道多久,又神神叨叨地問禦扶:“你會唱歌嗎?”
禦扶搖搖頭。
“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歌是哪首嗎?”
禦扶望著她,依舊搖搖頭。
“我最喜歡唱的歌,叫《黍離》,還是濟病坊的時候,小六教給我的,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歌,我一聽就記住了,而且特彆喜歡,好像我天生就會唱一樣,我唱給你聽啊。”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羽兒輕輕地哼唱著,小黑也嗚嗚地在一旁和著。
快天亮時,禦扶提醒她要回去了,並順手將自己的外衫遞給羽兒。
“做什麼?”羽兒並未伸手去接,而是不解地看著他。
“你衣服上的汙漬不好洗淨,天快亮了,讓人看見這些穢物不好,權且把我這件外衫套在外麵遮遮,等回去客棧,趕緊換件乾淨的。”禦扶解釋道。
“哦,那如此便謝謝了,水君倒是仔細,我,我今日喝多了,胡言亂語口不擇言的,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水君見諒啊。”羽兒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誠如他所言。
“趕緊走吧。”禦扶並不看她,催她趕緊回到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