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平鎮 小七不知疲倦地往……(1 / 1)

等閒不識東風麵 鄭重 4195 字 12個月前

小七不知疲倦地往另一個分岔路口猛跑,跑了不知幾天幾夜,才停了下來,她從垃圾堆裡尋了件破了洞的舊衫,用不太破的那一整塊布將濟病坊的字樣遮住,然後遠遠地跟隨著一路商隊在一個叫知逢客棧的地方落了腳,知逢客棧是此處最大的一間客棧,來來往往的旅人最多,客棧的後院是個很大的馬廄,馬廄的外麵有個非常大的露天的草料堆,夜裡睡在那裡居然一點也不冷。客棧的對麵是一個很大的市集,她在這裡盤桓了幾日,但就是這幾日的功夫,她便被附近的小乞丐們盯上了,堵在牆角處,挨了兩回打,但她絕不肯加入他們,更按他們的吩咐去乞討或偷盜,而是東躲西藏地在散市後的街邊偷偷撿了些菜葉吃,偶爾遇到好心人,還能在路邊的散攤上,被人施些吃剩的羹湯,在她馬上快要熬不住的時候,終於遇到了一個人。

乾江鎮是遙裡國的一個大鎮,江老爺的車隊在這裡已盤桓了數日,白天的時候江老爺去老主顧們那裡采買,隻在吃晚飯的攤點前會遇到她,江老爺見到這個乞丐一樣的小孩沒有像其它人一樣滿是嫌棄惡聲惡氣地轟她走,而是遞給了她一個雪白的饅頭。

她一慣是相信眼緣這個東西的,便就此下定了決心,偷偷藏在了江老爺的貨車裡,也許是太累了,江老爺掀起遮蓋貨物的雨布時,她還迷迷糊糊地睡在一堆布料裡。

按說兵馬亂的年頭,寧添一鬥不添一口,但是江老爺從看到小七的第一眼起,仍下定決心留下了她,讓江老爺下定決心留下這個孩子的,是這個小女孩的眼神,這不是一個八九歲小女孩該有的眼神,她的眼神悠長而堅定,仿佛並不懇求任何人,江老爺知道,隻要自己稍有嫌色,她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但她的身上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江老爺不舍她離去――有些人隻從看到的第一眼起,你便知她這一生也許都會和你的命運分不開了。

在此後兩個多月的路途裡,這個小女孩沒有給江老爺添任何的麻煩,她隻偷偷跟在商隊的後麵,認真地縮在角落裡觀察商隊裡的每一個人,她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吃很少的東西,夜裡獨自一人蜷在一角歇息,她的眼神裡滿是防備、不安、惶恐,仿佛隨時會咬人一口便逃走,雖然因為江老爺的特彆關照,這一路上,商隊裡沒有一個人為難於她,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仍舊毫不領情地防範著,同行的人亦很是不解:“看這個小女娃身上的衣服,應該是從濟病坊那樣的地方跑出來的孩子,這麼大了,想是也養不家了,不知道是攤上什麼事跑出來的,隨隨便便地領回家去,不知根知底地能行嗎?萬一是小偷小摸慣了又愛偷嘴的可怎麼辦?”

“她一定是遇到了尋常人邁不過去的難處,或是遭遇了什麼不測,要不,怎麼會在濟病坊那樣的地方,又從那裡跑出來,這麼大的小姑娘應該隻是在家裡撒嬌的年紀,看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定是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了,我一看到這個孩子的眼神,我就心疼,能遇上呀,也是緣份!”每天,江老爺都親自把熱騰騰的飯遞到她的手上,然後無限慈愛地看著她說:“吃吧,孩子,不夠的話,這兒還有。”

眼神這個東西似乎是撒不了謊的,小七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沒來由地信任眼前這個陌生人,按說剛剛經曆了小四的死,使得她對於所有的陌生男人都有著近乎絕對的防範,但是每一次當她不斷說服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時,都被江老爺那無限慈愛的目光化解了,到第二十天的時候,她不再隻是兩隻手捧著碗,小心翼翼地縮著脖子,悶著頭狼吞虎咽地吃,而是迎著江老爺溫暖的目光,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江老爺覺得,這小女娃的眼神不再冷冰冰的了,她的眼神開始和那些飯菜一樣,有了溫度。

江老爺同隨行的談話其實被小七聽到了,她在心裡暗暗做了決定,便這麼蓬頭垢麵地跟著商隊一路向西,走了許久,來到了太平鎮。

太平鎮地處遙裡國的最東麵,背靠槐江山,依山傍海,氣候宜人,人口數眾。太平鎮上的江楚年,算是鎮上為數不多的富戶。江老爺個子中等,看上去極為修長,其實隻是長得清瘦的緣故,他為人寬厚,腦子也活絡,從老輩起家裡便經營著一間布坊與一家首飾店,家境寬裕,隻娶了一房妻室。江夫人年青時瘦弱精乾並不貌美,但自嫁了江老爺,事事如意,臉上竟添了富貴的氣色,加上接連產子之故,身形日漸圓潤,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小七不僅有了新衣和新鞋,甚至還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間小小的閨房,她固執了兩日終於被江夫人拖到柴房洗乾淨了以後,全家人都被江老爺撿到的這個小乞丐驚喜到了:第一眼望去,她隻是順眼,但細細端詳下來,便會發現她長得很是受看,她的眼線很長,眼尾處像一支斜斜伸出去的翠羽,極具神韻,溫婉的眼眸透過長長的睫毛,像三月裡和煦春日下,陽光穿過深深的密林,又像是冬日裡流動的河水上籠起的淡淡霧渺,她剛來時幾乎不笑,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的形狀,再配上上揚的嘴角和嘴角處兩個小小的梨渦,看著心頭莫名便覺得甜絲絲的,宛如蜻蜓點過靜靜的池水,任一圈微微的漣漪在不自覺處泛起。

江楚年家中陽盛陰衰育有四子,四個兒子同江老爺一樣,與這女娃初次相見便視若珍寶,隻有江夫人的眼神略顯複雜,似乎對於自己連生四子第一次產生了懷疑與自卑,但這女娃著實長得討人歡喜,江夫人也很快從她溫暖的笑意裡得到了鼓舞,雖然她還不肯叫自己一聲娘親,但是那眼神分明卻是期待而又信任的。

雖然江家人均已將小七認做了養女,對她與四個親生兒子並無不同,可她仍舊本份地恪守著養女的本份,行使著丫環的職責,江家經營著一間布坊,哪怕是廚娘小廝們穿得都並不差,但她卻從不喜穿新衣,總是撿拾身量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四哥穿舊的衣物,對飾物更從無要求,總是隨意找個什麼發帶將頭發束起便好,儘管江家所有人對她從無要求,她仍然本份地學做所有的活計,鍋灶旁、院落裡、內堂上,她的眼睛裡總有數不清的活計,不論誰在做事,在做什麼,但凡能搭把手,她絕不閒著,從無小姐作派,一臉下人的謙恭,小小年紀跟在哥哥們屁股後麵,恨不得給江家所有的兒子當丫環和書童,總是少說話、勤做事、從不逾矩。

她來到江家的那天,江家的院子裡不知怎的仍是飛來了許多燕鵲,依次落在門前的樹上,江老爺聽到隔壁兒子們正在誦讀“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的詩句,便給她取名為江其羽,家裡人都喚她羽兒。

這是她的第三個名子了,燕兒、小七、江其羽,從未改變一直屬於她的似乎隻有一樣東西――便是她手腕上那串平平無奇的桃核手串,常年不離左右。

這手串從她記事起,便一直戴在自己的腕上,因為著實是過於普通了,所以即便是在濟病坊那樣的地方,也無人惦記或將它搶走,但在她看來,那卻是自己小小生命裡唯一長久的陪伴:她早已記不起的那些親人,她記得的那些兄弟姐妹――小四、小六、十五,她愛的和愛她的人,似乎她生命中短短的幾年間,便總在不斷地與人告彆,不是生離,便是死彆,唯有這手串,從她記事起便戴在手上,陪伴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能記得和不能記起的日子。

江其羽並非江家親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不知道為何,江老爺就是對這個養女越來越情有獨衷,隻要江老爺在家不出遠門,他手裡永遠牽著的是這個養女,她不僅長得順眼,性情更討喜,雖不愛說話,心裡卻通透得如明鏡一般,,江老爺愛吃橙子,但那是南邊的水果,並不常能吃得到,除了夫人,好像四個兒子都未留意到,好幾回他的眼睛剛溜了那裝橙子的盤子一眼,羽兒便不聲不響遞過來一個;不論江老爺發脾氣教訓哪個兒子,隻要是被羽兒看見了,她絕無可能隻做一臉的事不關己或如江家幾兄弟一般彼此幸災樂禍,而定是用自己一雙溫暖的小手死死攥住江老爺,可憐巴巴地乞求著他莫要打哥哥;她從不挑食,不論是不是她愛吃的東西,她總挑最小的,且最後一個吃;她什麼事都肯做,庭堂灑掃、燒火做飯、洗衣漿補,且總是做得足夠好;她從不效仿其它的女孩喜好打扮,亦不期許過年時添置新衣,隻像哥哥們一樣,隨便地在頭頂上挽個發髻,還總說她穿四哥的衣裳鞋襪便好。江家人問她的年紀,她說不準,問她的親人,似乎也全不記得,隻是她越是如此,越讓江老爺和夫人覺得她懂事得讓人心疼。她來的時日不長,便已然輕輕鬆鬆拿下了全家所有人的喜愛,似乎她從小便是這家裡的一員,從未離開或缺席,自她來了以後,江家的笑聲更多了,全家人更和睦了,江老爺和夫人覺得,自己的人生再無缺憾了。

但忽有一日,江家的老廚娘突然在夫人跟前漏了一嘴:“我看小羽這丫頭怎的越長越覺得和老爺越發神似了呢?你說……呃,要不怎的對她感覺竟比自己親生的兒子還要好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江夫人自此生了心病,從此對江其羽便有了不同,她有事沒事的時候總緊盯著羽兒的臉看個沒完,細細琢磨那老廚娘的每一個字,又派人細細打探江其羽來江家前江老爺的行蹤軌跡,真相沒打聽出來,倒讓江老爺察出了端倪,果斷地將那老廚娘辭了。

江夫人的變化,羽兒很快便有了察覺,但是,在她的心裡,即便娘對她再有不同,她也是絕無二話的,畢竟隻有在江家這幾年自己才是最開心無憂的,不僅能吃飽穿暖,而且全家人對她的喜愛並不是裝出來的,她才真正活得像個小女娃,雖說到底仍是一隻寄居蟹,但對於自己身上的那隻殼已是滿滿的知足與感激,她的話慢慢多一些了,更愛笑了,雖說對於自己的從前她始終絕口不提,好在,江家人也從不問起,這一點便是羽兒最喜歡江老爺的原因之一,隻要是她不願做的事,他從不強求,隻要是她愛做的事,亦從不阻攔。

羽兒最喜歡做的隻有兩件事,一件便是同哥哥們一起讀書,從前在濟病坊,每日想的隻是不被餓死活著便好,隻草草認了幾個字,但是跟著江家的哥哥們聽夫子講課,卻是比吃飽飯更令她歡喜的一件事。江家數代從商,江老爺便請了人在家給四個兒子教習商道、算術等等,經史子集也常有涉獵。除此之外,她最喜的另一件事便是跟著哥哥們習武,由於常年要走南闖北地跑生意,也為了防身健體,江老爺還專門請了教習給四個兒子教授武藝,羽兒在濟病坊那樣的地方被欺負得久了,又親見了小四姐姐被惡人所害的場景,她便對習武有了一份讓人揣摸不透的執念,尤其是輕功這樣不需拚硬力氣的,更是羽兒特彆喜歡的,隻要有閒暇,便跟著哥哥們勤加練習,一日也不曾懈怠――小六所有的激勵,濟病坊的歲月,已深深印刻進了她的腦髓,雖然她從未和哥哥們比試過武功,在外人看來似乎也誌不在此,但隻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她的輕功很早便是江家最好的那一個了。

要說到了江家後不好的事情,便唯有一件,就是那個一直被她珍視的手串,來江家的第三個年頭便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