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 薑 江家與……(1 / 1)

等閒不識東風麵 鄭重 5296 字 12個月前

江家與高家相鄰,高家的主事之前是個職級不很高的武將,因當年作戰重傷了一條腿,便回到了家鄉,他膝下隻一個女兒,單名一個薑字。

從古至今,素來叫“薑”的女子都不平凡,她們的共性是都擁有著驚人的美貌與顯貴的家世,好在時下的皇親貴戚裡沒有叫薑的,不必規避名諱,但單從這個名子,便也看得出高家對於這個唯一血脈的欺許。

高家的女兒雖說名為薑字,但生在偏門遠戶的太平鎮,身世並不顯貴,長得也不美豔,她的身形完全隨了自己的父親,自小身量便高大魁梧,長相又完全隨了自己的母親,著實是有些寡淡了:眉毛淡到幾乎沒有,臉盤又寬又大,顴骨高聳,嘴皮偏薄,聲音也同他的父親一樣有些沙啞,說話時的聲調總像被人生生劈作兩截的木頭,豁豁杈杈的,磨得人耳道起繭不甚爽溜,但好在皮膚隨了自己的母親,還算細白。

江楚年的雙親早年間便在一場疫病中雙雙離世,不得不在年少時便接手了家中的買賣,

好在他待人親和,處事融通,生意越做越好,家境在太平鎮首屈一指,故而在自家請了先生,專門教習四個兒子讀書,除了經商之道,也同其它學堂一樣教授許多經典書目。

太平鎮的富戶並不很多,高薑自8歲那年便開始在江家借讀,似是天性使然,縱然高老爺和夫人沒有親自授意,高薑也從不與布衣草根的同齡人玩耍嬉戲,她喜歡和願意去的地方似乎隻有江家,她和江其羽的幾個哥哥們一樣,自打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她了,她們很快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和最為親近的姐妹――雖說多數時候都是高薑在說,江家小姐在聽。

“羽兒,你可算得上是老天送給我的親姐妹了,整個太平鎮,就再沒有那麼合適的了”。高薑總是這樣對羽兒說。

“此話怎講?”羽兒不解地問。

“你看,你是江小姐,我也是薑小姐,我二人不是真正的姐妹是什麼?”

羽兒並不似高薑一般,從不屑與草根布衣的小丫頭們一起玩,但是那些女孩們多數是沒有太多時間出去玩耍的,她們有的需幫襯家中做些家事,有些需照看弟弟妹妹,再有時間便會跟著大人們學些紡線織布繡花那樣的女工,似乎也隻有高薑同她一樣有些富裕的時間,羽兒對於高薑的示好並不排斥,雖然她的這些話,常會令她想起小四和十五,但是她深知,在自己心裡,薑和小四、十五是全然不同的,她和小四還有十五的感情是在那樣艱難的地方多年累積下來的,薑完全比不得。但如果僅從相識的時日相比,她和自己的幾個哥哥們也是不同的,因為不論她和哥哥們如何嬉鬨玩耍,哥哥們從不懊惱,但薑不是,她看得出來,薑會真的生氣甚至惱恨,雖然高薑認為自己能夠將自己的不快掩藏得很好,然而,羽兒卻心如明鏡,她很快便從細枝末節處看出薑的爭勝之心,明白薑明裡暗裡其實都與自己較著勁。

羽兒不喜經商之道,她隻會在先生講授自己喜歡的課業時才偷偷跑去旁聽,每回蹭課,羽兒總是低著頭悶聲不響地坐在學堂的最不起眼處,如同塵埃一般不發一言,甚至刻意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亦不緊盯著夫子的臉和眼睛,全當自己是個來背箱籠陪讀的書童而己,但高家小姐從不如此,她總坐在前排的醒目位置,上課時亦總是活絡異常,常同羽兒的四哥一唱一和地搶著回答先生的提問。

高家小姐來學堂聽課比羽兒早了兩年,儘管自己隻是個女娃,但從她來這裡學習課業的第一天起,便暗使出全身力氣要學到第一,私下裡對自己苛待至極,先生教的每一篇課業都熟記於心,課後勤學苦練,存著心思要把這些須眉比下去,至於後來來的這個比她晚上兩三年學的女娃,她更是不甘落後,一心要做個中翹楚,奈何羽兒從不顯山露水,也不知曉到底學懂了多少,江家的哥哥們比高薑學得早,似乎更沒有對她甘拜下風的意思,便使她無端便總生出幾分失意。

這日,先生在堂前發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此。這幾句話爾等作何理解?以為何如?”先生問罷,示意大哥江白作答。

江白起身給先生行禮後言道:“學生以為,此言之意在於勸人勿因多欲而起貪念。”

先生聞後,輕輕點了點頭道:“對此論斷,學生們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雖為先賢文章,但亦可有當下自己的見解。”

薑聽後一臉不以為意,先生見了,用扇子示意她作答。

“學生聽聞,子曰:學而優則仕,讀了書便應當去做官,文可安邦揚名於諸候,武可定國立功於沙場。依學生所見,如若眾人都隻求粗茶淡飯不欲不求,又何來求取功名,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

羽兒低頭不語,不知作何感想,但不知為何,此次先生竟令她作答。

見先生點了自己的名,羽兒有些吃驚,但先生問的這些於她而言,似乎並不是什麼難題,故起身深深施禮後回道:“學生以為,夫子雖雲學而優則仕,但更言: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且夫子曾再三誇讚他的弟子顏回之節儉,且雲樂驕樂、樂佚遊、樂宴樂,損矣,故而學生認為夫子的想法其實亦與老子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求之事絕非個人享樂與表麵繁華,即使學而優則仕,也是為了天下蒼生謀福祉,而絕不為個人享安樂。”

薑聽罷駁道:“夫子的學生也有記夫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可見夫子也並非是粗食淡飯之力行者啊。”

羽兒笑曰:“那是夫子時時事事都愛講個規矩而已,夫子言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又雲君子謀道不謀食,在羽兒心中,夫子行止務本,心係天下,舉止坦蕩,雖一生顛沛跌宕,不得重用,實乃仁義之士,君子表率,隻有不外求五色、五音、五味,不為世間萬象表征所累,方可內求修為,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得大自在。”

先生顯然非常滿意,頻頻微笑著點頭道:“羽兒雖年紀最小,來這裡學習時日尚短,但巾幗韜略不輸須眉呀,若論旁征博引胸懷舌辯你等都要甘敗下風啊。”

羽兒的哥哥們紛紛投來嘉許的目光。

羽兒很少在課堂上回答夫子的提問,她趕忙給夫子施禮坐下道:“夫子繆讚,學生獻醜了,獻醜了。”

課休時,羽兒叫薑一同去看門外牆邊盛開的薔薇,卻隻見薑一臉不忿,喚她也愛搭不理,方才想到,定是方才自己的回答令高薑不悅了。羽兒也不強勸,正欲獨自去看,薑轉過身叫住她言道:花花草草有什麼看頭?明日休沐,我們去海邊玩耍可好?”薑言語似在懇請,但眼神卻顯得逼人。

“薑姐姐有所不知,我實乃一旱鴨。”羽兒誠懇地答道。

“不妨事,不遊水,隻是抓抓小魚小蝦玩玩而己。”

“這個,呃……玩甚不好,非要玩水。”羽兒支支吾吾,她自己也道不清楚為何懼水。

“太平鎮哪裡我們還不曾玩過,除了那水邊,其它去處都玩膩了,明白便去罷!”薑不依不撓,眼神分明在試探,羽兒有些躊躇,尋思良久道:“去,倒也使得,但我下不得水,你們玩你們的,我隻在岸邊溜溜,可好?”

“那便一言為定。”薑有些嚴肅地回道,仿佛羽兒應了的是一道戰書。

第二日,薑與羽兒還有她的幾個哥哥們一同騎馬去往海邊,羽兒照常悠哉悠哉地落在後麵,薑的肚子裡此刻卻不似羽兒一般,隻想著看看風景,兩年多了,她雖時時與羽兒姐妹相稱,卻隻知曉一些太平鎮人都知曉的堪堪小事,從不曾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打探出她來江家前的一分一毫,這令高薑很是失落,羽兒的嘴緊得像是河灘裡閉口的河蚌,萬難撬出一二,但越是如此,她對羽兒過往的好奇心便越強,既然從她本人的嘴中打探不出什麼,那便從毫無城府的四哥下手,自打從江家四哥嘴裡得知羽兒懼水,她便早早策劃了此次出遊,到底想探探她的底,看她究竟懼水到了何種程度,更想看她因懼水而出醜的樣子,當然了,如果因此再能打探出,她是因何懼水,那便更好了。

這是薑十幾年來,打扮得最出眾的一天,她一身銀色騎裝、身姿颯爽,一直打馬騎在最前,但羽兒的大哥江白、二哥江宣、三哥江陌、四哥江翮並未驚絕於她的馬技與裝束,他們都且走且停,徘徊在羽兒周圍,與她爭相說笑,好容易到了海邊,羽兒似乎也並不打算與他們下水玩耍,她早早便跳下馬,待他們發現時,遠遠地衝高薑和哥哥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各自去玩便好,自己隻遠遠地在岸邊靠著一棵樹,矮在樹下,拖著腮,眯著一雙眼,看海浪重疊反複,海鷗上下翻飛,似乎已是最大的相伴玩耍了。

薑怎肯罷休,她倒回來,將馬拴在羽兒近前的那棵樹上,連拉帶拽要扯羽兒下水捉小魚小蟹,羽兒惶恐,逡巡著不肯向前,哥哥們都知羽兒懼水,紛紛來勸,卻因薑是個姑娘不好上手阻攔,一時間竟扯作一團,薑身大力不虧,使出渾身氣力,竟將羽兒半推半抱到了海邊,眼看著鞋子已然沾上了濕濕的沙子,羽兒一時情急一把拽住四哥,閉著眼大喊:“四哥救我!我不下水!”江翮聽了,也顧不得許多,一時情急,使出全身力氣便將薑推向一邊,三人朝不同的方向發力,也不知是誰用的勁過了,總之一下子,三人便摔在了海灘上,滾作一團,羽兒摔倒後就手便抓了一小把沙子輕輕糊在了薑的下巴上,薑氣不過,她站起身,往水濕的地方緊走幾步,抓了滿滿的兩手泥沙,跑回羽兒近前,全數揉到羽兒的臉上和頭發裡,羽兒黃綠相間的衣裙和臉上頭發上瞬間便沾滿了泥沙,四哥自是不忿,抓起泥沙便往薑的頭發裡揉,大家都氣惱間,坐在沙子上的羽兒卻率先被薑的大花臉逗笑了,幾個哥哥先是懊惱,後來看到二人的落魄模樣也跟著笑起來。最後薑不知所以地也附和著笑了兩下,笑著笑著,突然伸手從屁股下麵的泥沙中摳出一個銀色的貝殼,大概是被那物件硌著了屁股,更也許是被人推倒抹花了臉有些懊惱,她順手使勁將那貝殼從手裡狠狠地甩了出去,遠遠砸在了岸邊的一塊礁石上,隻聽得“啪”得一聲脆響。

羽兒本來摔了個大馬趴,臉上身上頭發上都被揉進了不少泥沙,看上去狼狽不堪,但此刻她卻等不及拍拍乾淨,便迅速起身跑過去撿起了那隻被摔裂了縫的貝殼。

“哦唔,我撿到寶貝了!”羽兒將那寶貝握緊在手心裡,死死地攥著,然後對著四個哥哥搖了搖她的戰利品。

一聽羽兒這樣說,薑哪裡肯,她迅速爬起身,跑到羽兒近前,說這貝殼是她先撿到的,還硌了她的屁股,說要將那貝殼砸碎,看裡麵有沒有珍珠。

“不行不行!這個貝殼那麼小,哪會有什麼珍珠,再說了,剛才它在我手心裡,還隱隱動了一下,應該還是個活的,你若把它砸碎,豈不要了它性命?”羽兒並不打算將貝殼交到高薑手中,她左手倒右手地來回翻騰著,幸虧她和哥哥們習了些武,雖看著身形小巧,卻是極靈活的。

但薑哪裡肯:“我先撿到的,還給我!”薑自小也跟著從軍的爹學了點花拳繡腿,她邊說邊上下齊手,要將貝殼搶回來。

“你扔我撿,它現在是我的了,四哥快幫我!”羽兒一邊全力將貝殼掩住,一邊又招呼距離自己最近的四哥幫自己――以她對薑的了解,今日若這貝殼到了她手裡,必得砸個粉碎方能作罷。

哥哥們自是拉偏架,一味袒護羽兒。

羽兒好不容易擺脫了薑的拉扯,她攥著那隻貝殼,跑著衝向海浪翻滾的水裡,用儘全身力氣將貝殼遠遠地扔進了海裡,她用的力氣過猛,那貝殼像一隻斜飛出去的箭穩穩紮進了一片小小的浪花裡,那隻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桃核手串也一並被甩進了大海裡。

那隻手串從她記事起便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雖說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一串桃核手串,但平日裡,羽兒戴這手串還是極其仔細的,後來隨著年紀的增大,手腕粗些了,那桃核手串有些吃緊了,她便將手串的繩子放鬆了些,今日一時情急,加之用力過猛,便同那貝殼一同甩進了海裡。

“糟了糟了,哥哥們,我的手串掉了,我手串掉了!怎麼辦呀?”羽兒已快急出眼淚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衝進海裡,卻先被她的大哥攔下了。

大哥江白知她不習水性,率先將外衣脫了下了水,其它的三個哥哥們也都會水,他們依次脫掉外衣下了水,在羽兒手串落下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找,羽兒本以為桃核手串必會浮在水上,但那手串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太陽下山慢慢冷起來了,哥哥們全都凍得手臉發紫,也未能找到。

薑很失落,她顧不得抖掉頭上和臉上的那些個泥沙,隻分明地被大哥江白和四哥江翮對自己投來的惱恨的一瞥激怒了,她有些心虛,又有些惱火,心虛的是若不是她要求來海邊又和羽兒搶貝殼,那手串也不至於葬身大海,惱火的是那不過是一隻根本不值什麼錢的桃核手串,至於如此誇張嗎?至於探求羽兒懼水的原因,便更無從談起了,好在,羽兒並未怪罪於她,隻央求哥哥們改日來尋。

就這樣,一行人高高興興地出了門,壓根沒怎麼玩,便渾身濕漉漉臟兮兮地回了家,江老爺和夫人滿臉詫異,後來一經打聽,原來竟隻是件小事,終於放下心來,江老爺到底心疼閨女,見羽兒著實在意那隻手串,便安慰她說,待來年他去最南麵的南織國給她買串水晶的回來,也沒能讓羽兒真正高興起來。

之後的幾天,哥哥們每日陪羽兒到海邊找尋,卻再也沒有找到手串的下落。但在羽兒心裡自己並非全無收獲,就是這一回,她第一次拋卻了對水的恐懼,在不覺中讓自己的雙腳都沒在了海水裡,似乎這水,並不似從前她以為的那般令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