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山前古道 二十三戴稍醒來的時候……(1 / 1)

一小片 Hovering 3386 字 12個月前

二十三

戴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占了床的大半。宜寒照那邊早空了。

他下樓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鐘,一眼就看見宜寒照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幫外婆摘菜,屋簷下麵還擱著兩框枇杷。

外婆說,可是辛苦寒照了,陪人走親戚來,結果是來做苦力的。她臉上笑眯眯的,顯然很喜歡他。戴稍還在樓上睡覺的時候,她已經把人生辰年歲都問過一邊,而且驚訝他這樣的條件到現在還沒有成家。

戴稍心裡覺得很感激他,不知道怎麼說出來。等宜寒照站起來,他悄悄蹭到人背後,用肩膀撞他一下。

外公昨天顯然是因為情緒激動,才表現得失態了。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其實是個很和善的老人。洗碗的時候,外婆悄悄對戴稍說:“年輕時候脾氣也急呢,後來我總說,就因為你這個壞脾氣,閨女才不要這個家了。你不知道他聽了什麼表情。”她歎了一口氣。

“你肯定要覺得,我們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但是不是的,我們家一直都算是和睦。我們隻有她一個孩子,那個時候她的爺爺奶奶也還在世,全家都寵著她一個人,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無情。”她年紀大了,說起往事難免絮絮叨叨。

“我剛懷上冬青的時候,胎象總是不穩,天天提心吊膽的。家裡的老人勸,要是沒了,就說明跟這個孩子沒有緣分。到了中期去醫院看片子,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發達。醫生說這個孩子,生下來恐怕會有殘疾。所有人都說,拿掉吧。但是我怎麼能忍心。老天保佑,到生出來一看,好好的一個小孩。”

“冬青也爭氣,除了懷孕時候受的那點苦,從小就沒怎麼讓我們操過心,我們一直都以她為驕傲。我們朋友家那個孩子,樣樣都不如冬青,可是呢,人家就照樣的成家立業,孝順父母。到頭來,反而是我們不如人家。哪怕一開始沒這個孩子……”

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就算她心裡這樣想過,到頭來還是說不出口。

“那時候我聽說她結了婚,有了孩子。我想她總算能理解一點做父母的苦心。說不定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回心轉意。結果呢,能聽到的音訊越來越少。最早,我還偷偷地跟她聯係。後來就是從在美國的朋友那裡聽到她的消息。再後來,她搬來搬去,那邊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和孩子們在哪裡,在做什麼了。不過,我總算還是知道你跟你姐姐的生日,你姐姐出生在佛州,你出生在密蘇裡,對不對?”

她臉上現出一種渴望得到表揚的神情,戴稍順著她的意思說:“外婆,你記性真好。”

“不是我記性好,”她苦笑,“人年紀大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兒孫的事情總還是不能忘記。”

“我還以為,”她蒼老的手又來摸了摸戴稍的臉,“我到死都看不見我的孫子孫女了。

戴稍低下頭說:“等我回去告訴阿比,讓她有空也來看你們。”

他心裡知道他不能替阿比做這個決定,但此刻他真的很想讓老人開心一點。

外婆聽了果然很開心。午後的幾束陽光穿過枇杷樹的葉子,穿過經年的窗欞落在她的皺紋上。她的皮膚看起來薄得像紙,身體看起來那麼輕,手是那麼乾枯。她真的已經很老了。

他仔細看她的臉,意識到席琳也許長得更像她的媽媽。他說,外婆,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她笑了。

晚上在臥房裡,他同宜寒照聊天。

“如果真的像外婆說的,席琳為什麼一定要走?”

“你覺得呢?”寒照反問他。

“我想了好多,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他說,“原先我以為她隻是不喜歡某種生活方式,現在才發現她沒有一刻不在逃離當下的生活。我想她會不會是討厭生活本身,她大概寧願做一個嬉皮士或者什麼的,住在房車上。她討厭人,討厭所有虛偽和矯飾的東西。麵對愛情,組建家庭都隻是她人生的失敗嘗試,我們是這些失敗嘗試裡的產物,她撫育我們到成年,努力儘到一點責任,但也僅此而已了。”

“但也許又很不對,”他搖搖頭,“大概是我想得太複雜了。”

宜寒照照例伸出手來揉揉他的頭。

他昨天光顧著難受,這會兒才意識到宜寒照穿著睡衣跟他躺在一起。但他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反而翻了個身看著他。

宜寒照也翻過身來,他們麵對麵躺著。

“我總是覺得,在離開一個地方後和它的聯係就變得很淡,我很少想起那個地方,也不覺得因為我生活了一段時間,它就和我有什麼特彆的聯係。我們不是一開始就住在紐約城,席琳那時是記者,我不太明白是這個行業的運作方式如此還是她的個人意願,但是她總是從一個城市調動去另一個。期間我們換了十幾個居住地點,七八個城市。但在我心裡的印象都很淡了。偶爾我能回想起一些具體的場景,從而想起發生在那個城市,但是城市本身卻不會無端出現。我沒有想念過任何一個地方。”

“可能你比想的更像你母親。”

“我是她的孩子,很難完全不像她。”

我現在也有點像你了。戴稍想,可是說不出口。

他往那邊多靠近了幾寸,慢慢抱住宜寒照的腰。宜寒照歎了口氣,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他們不說話的時候,老屋子的鋼筋水泥在半夜發出空蕩的聲響。

“小時候,我住的也是類似的屋子。”宜寒照說,“夏天太熱的時候就把涼席鋪在地上,老式的電風扇聲音總是很大,外麵又很多蟬叫。每天中午我們家都要睡午覺。我說太吵了我睡不著。我爸說,就你事多。我每次都等他們閉上眼,看起來睡著了,才爬起來出去。一個人玩一會。他們其實一直都知道。這是他們默許給我的一點小小的自由。”

“寒照,你家裡也隻有一個孩子嗎。”

“是的。”

“你會結婚嗎?”

“不會。”

“那他們也未必會覺得你很孝順。”

“確實如此。”宜寒照笑了。

他枕在宜寒照的胳膊上,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好奇一樣凝望他一會。慢慢睡著了。

雖然外婆再三挽留,他們還是決定在第三天的午後動身回去。

走前戴稍答應外婆,但凡還在中國就常來看他們。外婆還囑咐他,演的電影播了一定要跟她講,她會和外公去電影院看的。

戴稍沒好意思跟她說其實有一部已經可以看到,也沒提起他以前拍過的那些美劇。他覺得外婆不會很喜歡那些的。已經映過的那部還是槍戰電影,動靜很大,對老人的心臟恐怕不好。

他們道彆的時候,外婆拿了一張銀行卡出來。遞給戴稍。

戴稍當然是不要。她說,這都是這些年你媽媽打回來的錢。每年都打。他們一分也沒用過。

“誰要的是她的錢呢?”她不無悲哀地說。

“你不拿,我們又能給誰呢?”外婆一定要他收下,“和你姐姐一人一半,分掉它。我們哪還有幾年好活。”

外公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牽著小狗,和外婆一起望著他們離開。車開出好遠他們還站在路邊。不知道要站到幾時。

“這裡可以停車嗎?”還沒有上高速,車開上一座橋時戴稍說。

宜寒照把車停了下來。

他們趴在欄杆上,往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又望了一會。

“我在想席琳最後一次離開家的情形。”戴稍說,“是不是很多人都想過離家出走。他們想過自己要走時,會在哪一條走過千萬次的路上最後一次看著家的方向嗎,還是他們不會停下來,隻是想要越遠越好。”

“我離家出走過一次。”宜寒照說,“不過我想那個時機很壞。那時候我十二三歲,已經長大到了解一點世界的險惡,不像小孩那麼充滿勇氣,又沒有還長大到有自信心可以應對生活。總之,不推薦在這個年紀離家出走。”

戴稍笑了。

“這個故事很短,”宜寒照自己也笑起來,“因為我隻是放學後到我家門口時沒有下車,一直坐到公交車的終點站。到了那裡,走過一座這樣的橋,再走兩公裡就到車站了。那天上學時我就帶著我平時攢的所有的錢,決心在找到能雇我的工作前省著一點花。所以我走過去。橋下是浩浩湯湯的渾水,我一直走到大橋的另一端,停下來,坐在那裡想了很久,想到昆曲,想到我父母。然後我就回去了。到家也隻是比平時晚了一個半小時,我撒謊說沒趕上車,走著回來的。沒有人發現我離家出走。”

“我可能是怕踏出那一步,自己就不再完整。”宜寒照說,“事實上即便我留下也不再完整。人一旦有出走的想法,那一小片的他就永遠離開了。但留下的那一部分又永遠都不能再走掉。因為這是一個完整的人才能做出的決定,沒有回頭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