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戴稍回國後來劇團找他的那天,團裡照舊在排《牆頭馬上》。
這是一出經典戲,也是他們劇團的老劇目了。宜寒照戲校畢業之後,第一次在大戲裡任主角,不是柳夢梅,不是侯方域,正是《牆頭馬上》的裴少俊。
他扮起來早已得心應手,料想縱然嚴格如他的老師呂華茌先生,也挑不出什麼錯。戴稍來了以後沒幾天,他們排完一小折,老師卻神情嚴肅,叫他單獨來辦公室見麵。
這在他剛畢業那會倒也不算罕見,往往是他狀態不佳,老師需要講些不太好聽的話,才叫他來單獨點撥。近幾年卻很少發生了。
宜寒照一麵走,一麵想自己剛剛做得究竟哪裡不到。他老師在劇團有職務,他單獨的休息室在走廊最儘頭。一日為師,何況是授業恩師,縱然他三十幾歲了,老師要訓,也隻能低頭認錯。
他推開門。老師神情倒不像他想得那樣嚴肅。見到他還微微笑了,自己拿熱水瓶往蓋杯裡倒水泡茶,順手給他也倒一杯。呂老師在這類重視代代相傳的師承關係的行當裡,無疑是個親切開明的老師。除去對門下的專業水準和為人品性要求嚴格外,一律算是平等相處,從不要求自己的弟子做奴才。
“不是要挑你的錯。”老師喊他來坐下,第一句就讓他放心,“你第一次演這出戲的時候,多大年紀?”
“不算學校裡排的,應該是二十二歲。那時候已經在團裡了。”其實他當時是二十周歲,但老師這個年紀的人,說的問的,一向是虛歲。
“你紅得早。”老師微微一笑,“當時就反響不錯。嗯,你數兔,再過年三十四了。演了這麼多年,對這出戲,有什麼新認識沒有?”
宜寒照低頭思索了一會,慢慢地說:“這出戲的本事來自於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原詩序是,止淫奔也。意在勸誡當時的人注重名節,不要為愛情的衝動拋棄本來的生活。但白樸將之改成元雜劇後,非但豐富了其中的情節,也改成了歡喜結局。對李千金的塑造更加有一種反封建的叛逆精神。但裴少俊其人懦弱頑固,將妻子私匿在花園,不敢告知其父,蹉跎七年。雖則結局歡喜,終究是委曲求全。”
“將哀事改為樂事,就是有這樣的矛盾。《井底引銀瓶》的原詩,你還記得嗎?”
“記得。”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他老師歎道,“世人皆知這四句,少有人記得作者真正要說什麼。他要說什麼?”
宜寒照要說,一時卻哽住了。他喝了口水,慢慢念道:“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他老師不無悲哀地看了他一眼。
“做我們這一行,終生未婚的,也不是沒有前人在此。但凡品行高潔,就不會招人閒話。我雖然老了,也趕時髦看過幾部講我們這一行的電影。《梅蘭芳》裡說什麼,誰要是毀了這份寂寞,誰就是毀了梅蘭芳。你大可以追求生活,但不能不甘寂寞。發乎情,止乎禮,就不會釀成大錯。”
宜寒照隻是沉默。
“寒照,現在不是封建時代了,父母家庭,就是每個人身上最大的紙枷鎖。要掙脫不難,輕輕一撕,誰還能攔著你不成?但你能嗎?你隻能帶著它,小心翼翼,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你在戲校的時候,文化考試,我為什麼每次都隻給你打九十三分?”
“《周易》裡說,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老師要我警惕勤勉,每日檢點。我不敢忘記。”宜寒照說。
他老師拍拍他的肩,終於放他走了。
他家離劇團不遠,不在寒暑或者雨天,往往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免去堵車的苦惱。說起來他每次動車,往往還是因為戴稍有什麼事情找他。他不去劇團時的生活也很簡單,不過在家裡練功看書,偶爾去散步,連聚餐都沒去過幾次。
他在回家的一個岔口轉了道,去了和自己家相反的一條道路,為此還多等了兩個紅燈。那棟公寓樓的紫色陽台欄杆仍舊十分顯眼,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他把車停在共享單車的停放區域,隻是站在那裡看著。天色將近黃昏,四圍的燈一片一片地亮起來。那片紫色逐漸顯得有些黯淡。戴稍家的燈也亮了。他能看見他在客廳裡不停走動,好像還念念有詞。
宜寒照笑了,他覺得戴稍的話真是夠多的。
老師警醒他的話倒不見得對他造成什麼困擾,他早就習慣了。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半生都恪守其道。
岑揚的那件事情,確實是被科晉看見了。甚至那場風波裡他也心情平靜,在家待了幾天,他想過最壞的結局不過是被開除,讓他遠離這個行業。
他從小學戲,除了戲校的文憑和幾個獎,沒有什麼涉足其他領域的通行證。不過他自己向來過得很清儉,憑一點積蓄也許可以在一個小點的城市繼續生活一段時間,再試著找彆的工作。要生活得富足大概很難,但是沒什麼物欲的生活,一個人過下去應該還算簡單。為此,他早就做過不止一次的心理準備。
但那天孫紀沉恰好是和科晉一起,孫紀沉同宜寒照是多年朋友,咬死說她並沒有看見。兩個人隻是站在那裡說話,他們都是背後遠遠走過去,肯定是科晉自己看錯了,胡亂陷害彆人。
宜寒照當然知道他不是瞎說。問他的時候,他也隻是說沒有什麼好說的。反而讓人覺得是他這個高傲的人遭到誹謗的冷漠反應。事情很快過去了,除了那個他並不在意的角色,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不過當月他回家裡吃飯時,倒是遭到他父親一番苦口婆心。
“天津的俞伯伯你記得?你小時候來過我們家幾次的。”從他這樣鋪墊起,宜寒照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們兩家,都是世交了。你俞伯伯當年和我是多好的朋友。俞伯伯的女兒也是京劇演員,要不是他結婚早,他女兒比你大六七歲,我們年輕時候都想要給你們定個娃娃親。俞伯伯的女兒,不是好演員嗎?一出鎖麟囊,誰唱得有她好?可她呢,偏偏要去當人家的情婦。後來事情敗露出來,說什麼難聽的沒有。什麼,誰不知道戲子以前是做什麼的,又什麼最討厭的就是那些世家,往上數幾代,沒有一個清白人。現在誰還知道她在做什麼。你俞伯伯也沒臉見人了。”
宜寒照不說話,隻是照常吃飯。他媽媽倒是很緊張,從丈夫臉上看到兒子臉上,看了有好幾個來回。
“傳統文化行業的人,更加立身要正。晚清、民國時候,大家對戲子,什麼印象?我們就要改變這種印象,我們是傳承人,是藝術家,行得端,做得正。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向來是這樣,但凡宜寒照不做回應,他父親可以高談闊論到天長地久。
“好沒來由。”宜寒照說。
他放下碗筷,坐直身體,直視著他父親:“我怎麼了?”
“寒照,”他媽媽立刻說,“你爸爸不過想你早日安定下來,話說急了,沒有什麼其他意思。你也體貼他一點。”
“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宜寒照隻是說。
彆人看他的臉,說不定都以為他是個多麼誠實的人,其實他一向為了家裡的氣氛順心順意,撒謊和敷衍的功力都是爐火純青。
“不要生氣,”他臨走的時候,媽媽還囑咐他,“下個月照常要回來。”
“哼,下個月。”他爸在客廳裡聽見,“每周回來都是應該的。上海到蘇州。不知道以為你在北京上班呢。你媽媽想見你一麵就這麼不容易。”
戴稍大概在家裡轉悠累了,坐了下去。從宜寒照這裡,還能看見他最頂上的一點發梢。他的頭發是深褐色的,不細看也像黑色,發梢總帶一點卷。再往下看就是他濕漉漉的灰眼睛和鬱鬱蔥蔥的睫毛。他皮膚不像白種人那樣蒼白,是一種偏白的亞洲膚色。臉上有顏色很淺的細密絨毛。
他剛見到戴稍的時候,戴稍說自己是演員。他想他恐怕很快就會很知名了,因為他確實非常漂亮。
不過世事總是難料。像他這個年紀的人,看也看得習慣了。
戴稍真的是個傻孩子。他想。一開始他連電話都忘記留給他。如果,如果那天他不主動來到這裡,來找他。一切就根本不會開始。
但是那時候,他看著他的眼神讓他無法拒絕。他想要來。
戴稍又忽然站起來,往窗邊走。他趴在陽台上,望著墜落的夕陽。
他總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夕陽下照舊看見誰。但是他誰也沒有看到,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他趴了一會兒,回屋沒多久外麵就響起雷聲,天空布滿層層密雲,突然就下起雨來。街上的人潮水一般褪去。他有點納悶,把陽台的門關緊,坐在客廳裡拆開一個新遊戲,確保自己接下來的時間不會沒事就想到誰。
宜寒照渾身濕透地回到家裡,當晚就發起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