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戴稍在離家不遠的公園長椅上坐著。他把腿伸直,仰靠在椅背上,顯得很放鬆。他看著天,有點後悔自己提早這麼久就回來。
這些天他聽阿比的話,沒有聯係從前的所謂朋友。他也不是那麼懷念過去的時光,沒工作的時候一天去三個地方參加不同人的聚會,從早到晚瞎晃蕩。當時他安慰自己有認識朋友、增長經曆的需求,但最終除了一肚子瑪格麗特酒和滿身疲憊幾乎什麼也帶不回家。那種生活現在看來已經離他很遠,他沒有再回去的打算。
他每天去健身房,和那些精英常客聊上幾句,下午在咖啡館無所事事地坐著,古往今來專職思考的哲學家也不會比他更閒。睡前看幾頁書。幾乎就過上了一種屬於成年人的健康而穩定的生活。
但他坐在這裡,突然煩躁而失落地想,他確實什麼也不懂得,他一直被什麼攔在門外,從未真正進入生活。
戴稍覺得自己無疑是個挺幸運的人。至少他從小沒有挨過餓,也從來不必在這樣的長椅上過夜。成長時為數不多的煩惱是母親的冷淡,但是也許隻是因為他們把所有對愛的需求寄托給了她。一個人能給出的感情始終有限。他們很少想到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兩個小孩會有多麼辛苦,因為席琳從不強調。
人總是這麼貪心,他想。老天已經對我很好,但我仍然希望他對我再好一點。
某個東方麵孔仍然在紐約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不合時宜地忽然出現。他以為自己已經很少專門去想到他。他對他的想念因為距離的遙遠而氣若遊絲。他想也許忘記他也不是那麼的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會離開中國,回到這裡。也許不會如同想象中那麼難以忍受。
他隻是會時不時以為自己見到了他。但錯覺總是第一時間就被他自己打破。他想不可能,怎麼可能。然後竭力不再向某個路口或者地鐵站又看一眼。他覺得是因為紐約和上海的某些地方真的很像。
他回來了沒幾天,阿比就說:“我們都覺得你很不對勁。”
她總是說,我們都。好像他們屬於一個多麼完整的大家庭。有慈愛的母親,有責任心的父親,愛操心的姑姑和嚴肅古板的姑父,生活荒唐的姨媽和脾氣暴躁的舅舅。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沒有。一開始他們和世界的聯係基本上就隻有席琳而已。
席琳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家庭有哪些成員,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些親戚。戴稍的爸爸阿比自然是認識的,但席琳的第二次婚姻隻持續了三年左右,到她離婚的時候阿比才不過七八歲。而阿比的爸爸戴稍隻見過為數不多的幾麵——阿比的成長過程中他來探視過幾次。他們的父親漸漸都在記憶裡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談不上有什麼憎恨,也絕不至於是什麼難以割舍的美好回憶。
說實在的,哪來那麼多人對他如許關心。頂多是她同朋友在聊完她們真正關心的事情後,阿比自己說了一句,我覺得肖很不對勁。和她說話的人再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說恐怕是的。
“你一點也不關心我。”戴稍沒好氣地說。“我去中國兩年你隻主動給我打過三次電話,其中一次還是通知我你要結婚。我連你有男朋友都不知道,菲爾說你們是兩年前的聖誕節認識的。兩年。”
“會不會是因為你不再找我了。”阿比立刻反擊,“你就是一個要媽媽的愛哭的小孩,但現在我看你大概已經找到了另一個媽媽。”
“現在你肯讓我找你了?”戴稍已經理虧,還在誓死掙紮,“我們隔著十二小時時差,你總是說你忙。”
但阿比竟然不說話了。她好像真的產生了一個忙於工作的媽媽對自己孩子的虧欠。她張了張嘴。戴稍幾乎以為她要道歉,趕緊先說:“就跟你說的一樣,我已經成年很久了。”
他知道如果阿比真的說了什麼諸如對不起之類的話,他就會真的成一個哭鼻子的小孩。他沒有比阿比對他更親的人了。
阿比說:“知道就好。”
戴稍低著頭:“我也沒什麼不對勁的,可能隻是長大了。”
他可能永遠都沒法把宜寒照相關的事原原本本和阿比說一遍了,以她的責任心,會立刻條分縷析地給他講這個人是多麼不值得交往,會指責宜寒照怯懦而戴稍過於天真,讓自己沉溺在有害的關係裡,諸如此類。這都不是他需要的。
他想過這件事真正的阻礙在哪裡。至少宜寒照沒有可見的女友或者未婚妻,他心裡也不像裝著其他人。宜寒照和他說話時,就隻是在和他說話。他眼裡像隻有他,其他所有事情都漠不關心。但戴稍不會從這一點就認定宜寒照也對他有和自己相同的感覺,他知道有些人也許天生溫柔。但至少說明他不反感他,不討厭他。甚至對他還有那麼點親密。
他也想過也許隻是宜寒照的心已經先一步被打磨薄了。他占了後來者的便宜,才得以與他隻有一窗之隔。就算這樣,他也做不到去試著打破那麵窗戶。他同他說了那麼多,那麼多言不由衷的話。一旦陷入沉默,他很快就難以忍受,怕自己下一句說出去的話就會讓事情難以挽回。
阿比,你說得對。他在心裡說,我是膽小鬼。
試婚紗那天,阿比讓菲爾來接他。
“真的不用,”戴稍說,“我可以自己過去。”他實在懶得跟菲爾講那些無聊的話題。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但他堅持要去。”阿比說,“我猜他覺得跟你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沒表現好,希望挽回你的印象。
“有必要嗎。”戴稍嘀咕,“我又不會因為不喜歡他就在結婚當天攛掇你逃跑。”
“你也做不到。”阿比說。
總之他現在又坐在老菲爾的車上了。他當然也不至於太老,菲爾大概已經過了三十五歲,阿比今年五月剛過了三十三歲生日,相差不算很多。但菲爾的行為表情,好聽點說是沉穩,不好聽就是老氣橫秋。再加上他不怎麼會聊天。戴稍想到他姐姐這麼有意思的聰明女孩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就覺得很不開心。
“你和阿比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戴稍決定自己先掌握聊天的主動權。
菲爾想了一會。他已經說過和阿比認識是在兩年前的聖誕節。
“當時我剛從朋友的酒會出來,覺得很無聊,看見她一個人在地鐵站旁邊轉悠。看上去有點難過。所以我說,你怎麼一個人。”
“就這樣?”戴稍被阿比聖誕節一個人在外麵轉的場景觸動了,但還是大失所望。
菲爾笑了:“你知道她說什麼?”
“什麼?”戴稍有很不好的預感。
“她說,你這樣的開場白肯定釣不到我弟弟。他是個基佬。”
“你沒有覺得她第一句話就在暴露家人的隱私很不道德嗎?”戴稍說。
“沒有。我們一起去喝了幾杯,她聊了更多關於家裡人的事,多數是關於你。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對她非常重要。”
戴稍的眉毛跳了一下。他沒有說話。
“我知道我確實是一個無聊的人。”菲爾有點無奈地說,“她也常常這樣說。但是我還是很希望能得到她家人的祝福”
戴稍想,這不是多此一舉。就算我不喜歡你,也一樣會祝福她。
他問:“她會和你說席琳的事嗎?我們的媽媽。”
“說得不多,但是基本的狀況我也有所了解。”
“我想她怎麼也會來阿比的婚禮。”戴稍說,“但如果她真的沒有到場,也不會是出於反對。你隻能理解為她是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可能撫養我們的過程已經讓她煩透了,所以她現在才這麼不想見我們。”
“我明白,”菲爾說,“阿比也是個很特彆的人。我當時問你覺得她是怎樣的人,你很不高興。但我隻是很喜歡和彆人聊起她,並不為了說她的壞話。我都沒想過她真的會接受我的求婚,但我覺得不能不試一試。她剛開始說不想要餐會,也不想穿婚紗,去教堂。她說一想到要請兩三次假去試婚紗,也許還得為此憂慮緊張、以至於進行節食,她就覺得這件事情愚蠢無比。”
“你怎麼說服她的?”
“我說,但我想。就像大多數男人一樣,我從小就夢想有一個浪漫的婚禮。”
“哦你完了。”戴稍說,“阿比一向最討厭這種瞎話。”
“確實如此。”菲爾也笑了,“為了這句話她同我冷戰了足足一周。但最後她還是同意了,說實在的,我覺得很感動。其實我那樣說的時候,也知道這聽起來像是性彆置換的粗暴玩笑。但是,這是真的。一想到她真的會和我結婚,我覺得這一生從沒有這樣幸福過。”
“如果你說這些是想博得新娘弟弟的好感,那你做得還不錯。”戴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