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為了回報他的良苦用心,戴稍終於決定也給他講一些阿比的事。其中包括阿比青春期時,他一度以為她要誤入歧途。
有一個假期,席琳大概是去出差了。隻有他同阿比一起。阿比說,她在網上看見一種心靈訓練的方式。認為心臟是和胃一樣的器官。
你知道胃最大可以撐到多大嗎?她說,你想象不到,當胃撐到最大時,肚子裡的其他器官都會變小。如果你鍛煉自己的精神,準確說來是氣,你懂嗎,就會把心臟撐到最大,相應的胃和其他器官也會變小。
她說,這個假期我們就試試這種方式,可以吃很少的食物就生存下去。這是一種同時可以磨練意誌的養生方式。來自中國的道教。
戴稍根本不相信。他那時每天都很餓,但不敢說。假期的最後他見到席琳時說,媽媽,阿比好像瘋了。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他將之命名為阿比短暫的道教狂熱。
菲爾笑個不停,說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戴稍其實並不忌諱和熟人說他姐姐的壞話。他既然已經對菲爾放下戒心,也順便講到他覺得小時候的阿比和長大之後像變了一個人。
阿比十四歲時說,不是我們追尋自由,而是自由是我們唯一可追尋的。那時候阿比和席琳關係很好,她不會否認她像席琳,席琳簡直像她的某種信仰。她最喜歡的電影是席琳送她的《野性時光》,最喜歡的樂隊是慢潛。那些唱片和影碟被她收在臥室床頭櫃的最下麵一層,和幾本書,幾串手鏈一起。都是她最珍愛的物事。
長大之後的阿比則更相信,或者更依賴秩序,她希望過穩定的生活,用勞碌和物質來充實自己,她把萬事行諸於理論,構建起一套屬於她自己的堅不可摧的邏輯,無論什麼都可以在此間找到答案。她討厭困惑,討厭猶疑,討厭不確定和散漫不經。那些影集和唱片都不知道落在何處,以她的極端,甚至要懷疑她是否已經私下銷毀了。
阿比動輒就指責彆人懦弱,不僅指責戴稍,也指責席琳。她認為席琳選擇那種生活方式是因為懼怕對峙。
“你猜她為什麼不肯跟我們常常聯係,她怕我們有機會問她,問她為什麼。”阿比說。
“但我沒有那麼多為什麼。”真正要說席琳什麼的時候戴稍總是很不樂意,“我隻是很想和她待在一起。”
到臨近婚禮的時候,氣氛變得很緊張。阿比和菲爾大吵了幾架,有時甚至當著戴稍的麵。
他們倒不會氣急敗壞地摔東西什麼,隻不過話語密度實在讓人頭疼。菲爾的不善言辭也在這時消失了。他和阿比簡直旗鼓相當。
“我在想你們再吵下去說不定婚禮就會取消,我可以直接飛回中國。”隻剩他們兩人時戴稍說,阿比此時已經奪門而去。他最近確實有幾次已經在看機票。
“抱歉,”菲爾一臉苦惱,“最近她總是很緊張,我一見她緊張也會覺得害怕。怕她後悔自己的決定。”
“她不會後悔的。”戴稍說,“她一直覺得後悔很丟人。”
菲爾歎了口氣:“我從沒見過比她更不怕衝突的人。”
“我想大家在頭一次結婚的時候都會很緊張。”戴稍說,“可能多結幾次就習慣了。”
“你真是安慰人的一把好手。”菲爾苦笑,“以前我們有矛盾,總是她說自己的看法,而我不同意也隻是沉默。她說,如果總是我說而你一句都不說,我們遲早會玩完。後來爭吵如她所願變成我們雙方之間的事情。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也有那麼多話要說。”
戴稍聳聳肩。
“你在中國有愛人嗎?”
“不是。”戴稍嚇了一跳。
遠遠不是。他在心裡說。
“對不起,”菲爾說,“我隻是覺得你好像很想要快點回去。”
阿比的婚禮於9月8日在亨利街的一家教堂舉行。平靜得幾乎不像是值得銘記的重要一天。
開始前戴稍和阿比站在教堂外的石頭圍牆邊看著遠方。戴稍覺得自己此刻等待的心情不亞於站在屋頂上的安娜姐姐。
“她會來嗎?”戴稍說。
阿比穿著婚紗,手指上夾著一支煙,戴稍很擔心她不留神會燒到自己的頭紗。
“不太樂觀。”她說。
漫長的沉默裡隻能聽見她吸煙時的吐息。
“小心點,哈維沙姆小姐。”戴稍想讓她開心點。
阿比笑了:“我們還為狄更斯和薩克雷誰更好吵過架,我還是更喜歡薩克雷。喜歡他刻薄敏感,說話陽奉陰違。”
“但你選了一個和他相反的人。”
“菲爾是一個真正謙虛的人。”阿比說,“這對於英國人來說實屬不易。”
戴稍做了個鬼臉。
阿比笑了:“我們真是吵了很多很多架。”
她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教堂。
“她嫁給你爸爸的教堂和這很像。”阿比說。
“很遺憾我沒收到過邀請。”
阿比手上拿著一份婚禮誓詞,據她說必須提前溫習才不會在牧師宣讀這些的時候笑出聲來。
戴稍也從沒仔細看過這些話。他參加婚禮時,每到這個環節他總是在觀禮席上昏昏欲睡。
“真見鬼,你要發誓自己會一輩子愛他?”他看得直皺眉頭。
“我覺得我們都知道自己在撒謊,我想象不出在現代社會誰還能做到一輩子隻愛誰。我覺得結婚最重要的,是對謊言有共識。”阿比說。“我經曆過席琳第一次婚姻的後半段,那時候我太小,其實已經沒有印象了。她第二次結婚,他們也做了這樣的誓言。但我想他們沒有達成共識。”
“很可笑,我其實認定婚姻的結局是注定的悲劇。我以前排斥它是因為席琳。現在接受它好像也是因為席琳。因為我不想承認她對我的一生有著這麼大的影響力。”阿比說,“我想席琳的婚姻對我來說是有一種卡塔西斯的作用。你明白嗎?就好像有一個人提前把你的命運說給你聽。現在我把自己放在古希臘英雄的位置上了,往往事情發生前就早有預言,但他們還是非要用自己的一生去驗證。因為他們不相信,因為我不相信。以前我是悲劇的觀眾。現在我既做自己的觀眾,又做台上的主角。”
“阿比,你真的很勇敢。“戴稍說。
他想到什麼,想著想著就低下頭去。
“也可能我隻是愚蠢。”阿比說,“我總以為自己是個鬥士,但是卻不知道自己在抗爭的究竟是什麼。”
“你覺得我的決定是對的嗎?”她最後還是問。
很奇怪,阿比有關人生總是很有主見,她從來沒有問過他。
戴稍看了看天。時間快到了,席琳不會來了。
“不知道。”戴稍說,“但無論怎樣我都希望你快樂。”
從教堂出來後,他們還租了曼哈頓的一個屋頂舉辦露天餐會。隻有雙方的親友和關係較好的同事。阿比已經換掉了婚紗,她說穿著這個她根本沒法跳舞。凱倫黃和菲爾的弟弟依次做了致辭。凱倫黃的稿子寫得很好,看得出她們確實情比金堅,發言時她一度哽咽。
戴稍和阿比跳舞時說:“沒想到你的婚禮會這麼正常。”
“我求來的,”阿比說,“我希望往後的生活都和今天一樣平靜。”
整個過程中她和菲爾的交流不算太多,甚至互相凝視時阿比數次移開眼睛。他們是婚禮的主角,在這一刻卻好像極為陌生。幾次嘗試和她說話無果後,菲爾終於走開去招呼他那邊的親友。而阿比喝醉了,久久抱著她的兩位朋友。
次日是戴稍的生日。
戴稍不是沒想過阿比把婚禮日期定在前一天,是不是有過什麼賭誓立咒,比如要在她弟弟二十九歲之前結婚。
阿比聞言翻了個白眼:“自大狂,因為那天是周六。”
席琳的禮物在這一天姍姍來遲。
戴稍在家門口撿起郵寄包裹,裡麵有一本書和一個小盒子。
小盒子是給阿比的,打開來是一個玉鐲,顯然已經收藏了有些年頭,但不見舊,保存得很好,透著溫潤的光澤。
書則是給他的,一本有點泛黃的《牡丹亭》戲本。
內附一封短信,隻有寥寥數語。戴稍這才發現他母親寫起中文,字跡十分工整娟秀。
“親愛的稍:
此書我收藏多年,當年從家中帶來,一直為我所鐘愛。現贈與你,望好好保存。
阿比的結婚對象,雖然我沒有了解,但對於她的決定,我一直很放心。近來事多,我不能親去。我自覺作為母親,虧失良多。也不願她在這樣的日子裡與我爭吵。有你在場,可慰我心一二。
這隻玉鐲是當年我結婚時母親寄來,現轉贈給她。
國內舊址,多年未訪,不知現今還有人在否。地址為xx區xx巷xx戶,如果你想去,請代為問好。
席琳·戴”
他把盒子連同玉鐲帶給阿比,阿比看都不看,就扔在一邊。
戴稍想到這些事情,晚上躺在床上歎了口氣。還有兩天他就要回去了。他手機裡有幾條生日祝福,最早的一條昨晚就發來了。他知道北京時間要早十二個小時。宜寒照發來的那條在今天早上,不早不晚,他那邊已經是下午。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細心到特地等他的時間過到今天才發。
他想到阿比說的話,覺得自己說不定真的應該勇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