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戴稍在八月中旬回到美國,照例是沒有接到任何電影節的邀約。
遲鈞送他到機場。他職場上剛得到晉升,正在春風得意,恰逢侄兒從北京來他家過暑假,他還換了輛新車。一路上隻是略顯炫耀地抱怨,這一大家子,一天不是這就是那的。誰受得了。還是你們外國人好,誰也不麻煩誰。跟孫猴子似的。
“說什麼呢?”戴稍說,“我這趟是乾什麼去?”
“結婚是大事啊,婚喪嫁娶怎麼得回去的。”遲鈞想了想,“不過這幾年我表哥表姐什麼的結婚我也沒回去過。”
“你是北京人?”戴稍第一次聽說。
“老北京人了。”遲鈞說,“回國之後工作才來的上海。一般人聽我說話根本用不著特意解釋就知道。”
“你之前也不和我說中文啊。”戴稍說。他確實聽出遲鈞的中文和這一片大多人的口音不一樣。他在劇組遇見過北京的演員,所以也能分辨一點。
“我跟你一美國人說什麼中文,現在你倒挺入鄉隨俗了,往後叫遲總聽見沒有。”遲鈞說英文的時候隻是讓人覺得刻薄,說起中文來簡直囂張得很。
他前一天晚上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遇見的遲鈞,推著一車零食玩具,身邊跟著他上躥下跳的侄兒。遲鈞約他說不然明天晚上一起吃飯,他才把阿比要結婚,他明天就得回美國的事情告訴他。他們確實蠻久沒怎麼聯係了。
自從他把喜歡宜寒照的事情告訴遲鈞,他們倆最初的那層關係就算斷了。遲鈞是個蠻知趣,也很有自尊的人,再沒主動提起過這事。隻是作為戴稍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常常跟他聊點天什麼的,聽他講講最近的事情。隻不過基於他個人對於宜寒照的成見,但凡關於宜寒照的事情,他發表的意見總是不太中聽。戴稍這麼久不大跟他聯係,也是因為沒工作的時候,他總是和宜寒照在一起。
遲鈞聽說他第二天要飛,自告奮勇說送他去機場。正好他最近為了陪侄兒玩請了年假,閒得很。
戴稍回去後想了很久,還是給宜寒照發信息說,朋友正好有去機場的順路車,你明天還要上班吧,就不麻煩你特地送我。
就算遲鈞不提這麼一茬,他本來也打算給他發這條信息,他想他寧可自己打車。
倒不是真的多麼擔心耽誤他工作。隻不過宜寒照送他去機場,跟他一起辦理好托運,再把他送到關口,目送他離去。想到這畫麵戴稍有點不能忍受。總覺得像故事中的某種隱喻。
機場、車站這些地方,離彆的符號總是很重。如果是朋友送送就罷了,父母親人、再到關係特彆一點的人來送,難免就要覺得傷感。戴稍要坐很久的飛機,他不想自己在飛行的十幾個小時裡都心事重重,帶著一種正在離開他的感受。
他想自己要是再多愁善感一點,轉身背對宜寒照走進去的時候莫不是幾乎要哭。
但也可能這個場景永遠隻存在於他的想象中,真實的情況會是宜寒照隻是把他送到機場的落車點就跟他無情說拜拜。因為遲鈞就是這樣做的。
“這麼大人了,”遲鈞說,“不至於進去找不著路吧。”
他候機的時候和其他人一樣對著手機扣扣摸摸,不知怎麼又點到和宜寒照的對話框裡。宜寒照當時隻是說,好。
每次他期待他多說些什麼,他的回複都總是這樣簡短。
想到很快可以見到阿比,戴稍的心情還是有些雀躍。他想這麼久不見,再見麵時阿比對他的冷嘲熱諷必然要達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他嚴陣以待,在飛機上的時間除了睡覺和看一部電影,就是在腦子裡模擬自己和阿比的吵架場景。
結果到下飛機才收到阿比的信息:要開會,菲爾會去接你。晚上一起吃飯。
他的熱情頗有點撲了個空,無精打采地在接機的人群裡一一看過去。舉著寫有他名字接機牌的想必就是菲爾。阿比的結婚對象。
他是一個瘦高的男人,衣品不錯,不過略顯得緊張。
菲爾很顯然不善言辭,在寒暄階段的表現極其糟糕,甚至問他,你覺得你姐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以為這應該是剛認識階段對於對方的疑問,而不是結婚前。”戴稍說。
菲爾乾笑了幾聲,又說到他們今晚要去的餐館菜是多麼不錯。
戴稍在後座上打了個哈欠,目前來說他不喜歡他,毫無疑問。
“既然我們要成家人基本上事實已定,”戴稍不客氣地說,“其實也沒必要這樣寒暄。跳過吧。”
他們在餐廳先行等待,到阿比來了之後,戴稍看清和她同行的另外兩人,幾乎是哀號一聲癱倒在桌麵上。
是阿比的朋友瑪克辛和凱倫黃。因為以前總是搬家,大學時阿比第一次有機會和人建立起長期關係。所以她同很多大學同學至今保持著良好關係,這兩位尤甚。除了是同學外,她們還都是大學裡反種族歧視協會的成員,友誼非同一般。她們在場的情況下,阿比戲弄起自己的弟弟簡直如虎添翼。
凱倫黃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畢業之後留在紐約工作。
“我擔心凱倫是個傻孩子,”阿比大學時有一次在家裡憂心忡忡地講到,“她太厚道,彆人在她麵前開歧視亞裔的玩笑,她還一時意識不到,隻是有點疑惑地微笑。反應過來之後生氣又覺得遲了。所以總是被人不明不白欺負。我真受不了這樣。”
阿比一直有種老母雞的性格,喜歡把有好感的人都護在她的羽翼之下。
同時凱倫黃還是有段時間阿比在他麵前裝中國通的重要靠山。他承認他一直都對母親出生的神秘東方國度有點迷戀。阿比又是那種會裝成熟的孩子。這是戴稍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的。但阿比沒給他任何機會,因為當戴稍長大到可以分彆孩子的做作時,她也早就已經真的成熟了。大幾歲就是這麼的不公平。
在吃飯時,他忽然想到可以用同凱倫黃討論昆曲的方式回擊阿比,因為他篤定阿比對此一無所知。
“但是,”凱倫黃說,“我是廣東人。你問粵劇我都好理解一點。昆曲,你這比覺得中國人都是乒乓球或者武術高手還要離譜。”
瑪克辛在一邊笑起來。阿比正色道:“你得原諒他,凱倫。我弟弟去了中國兩年也沒收起美國人的傲慢。而且,兩年了回來一趟,連個禮物也不帶。”
戴稍本來已經很沒麵子,被她說到這點又是真的有點羞愧,隻好解釋:“我想帶的東西似乎都不好上飛機。”
“你不如指望我。”凱倫黃笑著說。
這會正好又上了一盤雞,阿比想到了什麼,又說:“想裝中國通,不如從下次去中餐館不要點陳皮雞開始。”
“你們彆太壞了。肖要哭了。”瑪克辛說。她是馬裡蘭州人,棕色頭發,藍色眼睛。她臉上的表情可以證明她並不是在講什麼公道話,隻是為了進一步奚落他。
阿比不依不饒:“希望你彆在我的婚禮上哭。我一直覺得不用麵對此類場麵是我比大多數人都幸運的一點。”
“感謝你們在我快三十歲的時候還像十三歲一樣欺負我。現在我有家的感覺了。”戴稍麵無表情地說。
他看了一眼不作聲在一邊微笑的菲爾。
“我以前覺得如果,萬一,以後我會有一個姐夫,他起碼可以和我站在同一陣營。”
凱倫黃搖搖頭說:“他平時已經受夠了,現在你來輪班,他可以歇會兒。”
雖然這一戰戴稍可以說是慘敗,但是飯快吃完的時候,他還是可憐巴巴地望著阿比,指望她善待戰俘,容許他去她家住上這半個月。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麵對兩年沒住、滿是灰塵的空房子。
“可惜一聽說你要回來,我就已經找了家政公司。”阿比露出副很遺憾你不能賴在我家了的表情。“還有,你房子背陰的那麵牆被人畫了塗鴉,我早說過彆住那一片。”
“畫得如何?”戴稍覺得未必是件壞事。
“作為你家的裝飾也許已經夠格了。不過很顯然作者還需要相當的練習。你可以先把牆刷了,期待下次回來的時候他畫一個更好的上去。”
所以吃完飯後,戴稍終究還是被菲爾在家附近的地方放下了車。他拖著腳步不情不願往家裡蹭。走到最後一個轉角,附近的老喬治照慣例用臟話對著他的屁股問候。大概是很久沒見,他顯然很高興見到戴稍,用詞又比往常惡毒了十倍。戴稍也一樣不留情麵地反唇相譏。
家裡收拾得很乾淨。阿比顯然在百忙之中前來驗收過家政公司的成果,茶幾上堆著給他買的新一代遊戲機和樂高。冰箱貼上的字條寫著她的字跡:凍櫃裡有冷凍披薩。少出去鬼混。警惕艾滋。P.S.如果得了也不要害怕,正確麵對。
正確這個詞還被她描黑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想著誰,但他確實是已經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