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陳緬的反應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樣。
戴稍以為,以陳緬這樣一個有正義感、有力量的女人——他看過她各種場合下的強勢作風,哪怕不是破口大罵,也難免會表現得非常憤怒。
他們坐在公園裡的一座咖啡館外麵,大概是受到環境的影響,戴稍現在開口說話時也常常要斟酌一下,又因為是敏感的事情,顯得有些遲疑。有人走過時,他們就壓低聲音。加上戴稍戴著一頂鴨舌帽。場麵看起來很像私家偵探在報告什麼調查結果、
陳緬隻是在對麵靜靜地聽,煙夾在她手上,很久都不抽一口。煙嘴上隻留著一點淺淺的口紅印子。快要燒完時她就在煙灰缸裡掐滅,又點上另外一根,依舊隻是夾在指間。她說話時慣常看著彆人的眼睛,這會卻低著頭。好像不想麵對戴稍,或者是不想麵對一部分的自己。
“我知道了。”等戴稍終於說完,她隻是說了這麼一句。
她不做反應,兩個人就隻好靜悄悄坐著。戴稍有點關切地注視她,大概因為她實在反常。她沒心情麵對這種關切,隻是把手慢慢撐到脖子後麵,手肘撐住桌麵,仿佛在拎住自己。她看著麵前的煙灰缸,好像那是什麼令人傷心的物事。在他們來前,顯然這裡有人坐過了,而上一桌的煙灰還沒有來得及清理。裡麵的煙頭五顏六色,烏糟一團。
“你覺得她應該知道嗎?”戴稍試探著問。
“應該啊。”陳緬苦笑了一下,“她應該知道。隻不過不能由我去說。”
這裡看起來是公園的角落,事實上和外麵隻有一牆之隔,掩映的樹木之外甚至能聽見公交車到站開門的聲響。
“你覺得合適的話,我可以去告訴她。”戴稍說,“畢竟也是我看見的。”
陳緬抬起頭來,對他笑了笑:“那我真是欠了你一個很大的人情。”
他和蒼雙約在某個周日的下午。巧的是蒼雙提出的地點也是那個公園裡的咖啡館,隻不過這次他們坐在裡麵。
她趕來的時候頗有點氣喘籲籲的。說不好意思,剛剛送小朋友去上舞蹈班。堵車耽誤了。過會兒還要去接呢。
戴稍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很難開口。
“你真是個好媽媽。”他說。
蒼雙笑:“那麼這點我還是不用謙虛。從她小時候我就是自己帶,雖然也有保姆幫忙。我小時候,家裡做生意,爸爸媽媽總是挺忙的。雖然什麼都沒短過我,總是還是希望能多和父母待在一起。輪到我自己了,小孩子長大的點點滴滴就都很想參與。這幾年,雖然要出來工作,不過不用工作的時候我還是儘量陪她。你知道現在小孩多早熟啊,喬喬才四年級,好像什麼都懂,萬事都很敏感。我總是擔心得很。”
“你丈夫呢?我想輪流帶還是輕鬆一點。”
“他啊。”蒼雙笑了一下,看不出什麼意味,“他工作挺忙的。我也能理解吧。但主要是喬喬一直都不怎麼跟他親。也是小時候相處少了,所以什麼事都要找媽媽。前幾年不是為了想讓他們多相處,還參加了親子綜藝。結果嘛剪出來人家一看,還以為都是爸爸帶,她更喜歡爸爸呢。真是委屈得很。”
戴稍覺得更加難開口,但總是要說的。
他好像自己做錯了事情一樣同她說:“上次,我們在遊樂場見到。你記得吧?”
“嗯。”蒼雙也意識到氣氛不同尋常。
“前一天晚上,我在酒店裡,碰見了你先生。”
“嗯。”蒼雙臉上短暫驚訝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下來。
“和彆人一起。”
“女孩嗎?”
“是的。”戴稍說完了。他有點難受,不太敢看蒼雙的臉。
但是如果他看著蒼雙,就會發現她臉上其實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隻是看起來比平時更成熟了一些,更像她當下的年紀。
“其實,我可能早就發現了。”短暫的沉默之後,蒼雙笑了一下,“不過我是想不到他膽子這麼大。他知道那天我和女兒也要去蘇州玩。問他去不去,他說有其他事情。也可能他覺得在人眼皮子低下偷歡才有樂趣。”
“對不起。”戴稍說。
“怎麼會,關你什麼事啊。”蒼雙說,“我一直都隻是懷疑,謝謝你告訴我才是真的。”
“如果你什麼時候需要上離婚法庭,我可以當你的證人。”
“現在還不行。”蒼雙說,“也請你不要告訴其他人。還不是時候。”
“當然。”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不明白。”戴稍說。“你真的很愛他。”
“愛嗎?”蒼雙說,“一開始是的。但是,現在我是為了我女兒。”
他們不說話了,蒼雙的鐵匙攪弄著麵前和咖啡,和杯壁觸碰時發出輕微的刮蹭聲。
“我有時候看見網上說,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子,願意結婚是自找苦吃。因為除了婚姻,一輩子大概也不遇到什麼更大的挫折了。”她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總之謝謝你。很高興有你這樣坦誠的朋友。”
“其實我先跟陳緬說了。”戴稍不知道這種時候提起陳緬的名字是不是合適。“她更想讓我來告訴你。”
“哦,緬緬。”蒼雙笑了。她想了想,低頭說:“大概她怕她來說的話,會讓我覺得受到奚落吧。畢竟她一早就說過他不是什麼好人,那個時候。她一直這麼好,為人著想。”
蒼雙再抬起頭的時候,她的眼眶裡全是淚水。
她說話時拚命遏製自己的哽咽:“我那個時候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自從她之後,再也沒有人對我那麼好過。”
過了很久,她終於還是把淚水忍了回去,平複下來。
“還有一個人也知道,但他是個很有素質的人,絕對不會亂說彆人的私事。”
“是那天和你一起的那個嗎?”蒼雙說,“男朋友?”
她突然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搞得戴稍有點手足無措。不過她願意打趣他,起碼說明她不像剛才那樣傷心了。
“不是。”戴稍低著頭說。
“彆害怕。”蒼雙笑,開始收拾自己的包,快到她接小孩的時間了,“我還準備誇你眼光好。他長得很好看嘛。”
從咖啡館裡出來,他感覺到胸口堵得慌,就想問問宜寒照在哪裡。自從上次回來以後,他們還沒有見過麵。
宜寒照說,在和同事聚餐。
他剛有點失望,宜寒照的信息就又發過來,說要不要過來一起。
他找到地方,宜寒照已經在外麵等他。去到包廂裡,一屋子坐了五六個人。
宜寒照一一給他介紹,他介紹起人來很簡短,大致就是這個是劇團的青衣演員,那個是巾生,花臉。但大家都沒有化妝,很難同舞台上的形象聯係起來,看起來與平常人也彆無二致。
戴稍本來很高興,但是等他坐下,就覺得有幾個人的目光偷溜到他臉上來。他覺得有點微妙,但具體是什麼也說不好。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倒是很爽朗,問他要不要吃這個,那個也很好吃雲雲。宜寒照介紹時,說這是他們劇團的閨門旦演員孫紀沉。
飯吃了沒一半,宜寒照對他說,前幾天又回去了一趟,帶回來一點蘇州的青團。怕吃完飯忘了,要不然現在去拿一下。
他趕緊點點頭,跟著他出來。
“為什麼不高興?”宜寒照說。
“也沒有,”戴稍承認自己坐在那是有點無精打采,“可能因為我是外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在我麵前表現得和你很熟一樣。可能確實是這樣,但是為什麼要表現得這麼刻意。
“彆生氣了。”宜寒照笑著說,“確實是我們倆比較熟。我可不跟他們去遊樂場。”
他們出來這會兒,裡麵聊天也沒閒著。
“電影演員。”不知道誰先冷笑了一聲。“他平時見了我們都高傲得很,倒總是要跟這些人一塊玩,什麼意思嘛。”
“也不能怪他。”有人把話接上,“我倒不是對電影演員有什麼意見。像張曼玉這樣的,我也很喜歡啊。但是不是我說,這個行業它就是門檻低,收入不合理。大部分這個行業的人也就是混飯吃。我們什麼工資?人家什麼工資?我們多累?人家多累?”
前麵那個人於是酸酸地笑了一笑:“我以前戲劇學校的師妹,沒畢業就簽了影視公司,去拍電視劇。現在嘛,紅得發紫。見到你再喊一聲師哥,都是給你麵子。”
“誒?夠了吧?”孫紀沉說,“不想乾,你也轉行啊?一個行業是一個行業,乾嘛非攀著人家去比?嘰嘰歪歪,聽了惡心。”
“俠女,你能跟我們一般見識嗎?你肯定是護著你的柳夢梅啊。”有個叫科晉的,一直在旁邊不作聲聽著,這會倒是跳出來說了這麼一句。
一群人聽了,正好跟著他起哄。
“做女人真難。講句公道話也要被誣賴。”她要發怒,最後隻是冷笑一聲,用毛巾擦擦手繼而團成一團,宜寒照正好在此時推門進來,她把毛巾扔在他懷裡,氣衝衝往外走,又撞上戴稍。
孫紀沉冷笑說:“小朋友,你還是少跟他一塊玩吧。有時候不是行業文化水準高,從業者個人素質就高的。”
她說完走了。戴稍哪知道她在指桑罵槐,聽著隻覺得摸不著頭腦。隻能在原地和那些人麵麵相覷。又看宜寒照,宜寒照無奈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