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初春的鐵欄杆抓在手裡其實挺涼的,但是排隊玩飛椅的時候,戴稍還是忍不住抓著身側的一根,也不顧上麵落著灰塵和前麵人的手汗。
“這個是基礎項目,真的不嚇人。”宜寒照覺得好笑。
“嗯嗯。”戴稍說,他試圖跟宜寒照解釋他行為的合理性,“上一次我去遊樂場可能要追溯到我十三歲的時候,今年我二十八歲,有十五年都沒有來過。如果你讓一個十五歲的人第一次來遊樂場,可能他也會害怕的。”
“我侄女八歲的時候我帶她來過,她把她身高能玩的項目都玩了一遍也沒害怕。”
也不能怪宜寒照這時這麼不體貼,從他們入園起,戴稍每個項目都遠遠觀察一番就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看看下一個吧。兩個多小時了,他們才隻坐了旋轉木馬和小火車。
“但旋轉木馬真的挺好玩。”已經坐上飛椅的時候戴稍還在試圖掙紮,工作人員麵無表情地幫他扣緊安全扣。
“害怕的話可以閉眼睛。”宜寒照笑著說。
戴稍聽見後麵的小孩跟他媽媽大聲說:“媽媽,前麵的叔叔怎麼連這都害怕。”他突然有點恨自己聽得懂中文。
前半程他果然全程閉著眼,他知道這種東西都是一開始緩慢,越飛越高,越飛越快。中間有一陣,他除了耳邊的風聲和自己的心跳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但飛椅好的一點是它遵循一個規律的節奏,很容易就適應下來。
他試著睜開眼,天旋地轉的世界裡宜寒照就在他身側的飛椅上,離他忽遠忽近。他好像很開心,間或看他一眼。戴稍知道這人一定是在嘲笑自己,他再看過來的時候就狠狠瞪回去。宜寒照轉過頭去,笑得更加開心。
“真好玩。”下來的時候戴稍由衷感歎。
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總是讓人很上癮,再玩過大擺錘之後,戴稍的勇氣又更上一層,覺得自己當下直麵蹦極也沒有問題。
他興奮得在原地站不住,拉著宜寒照又往過山車那邊跑。兩個項目本來隔著一段距離,他們就這樣無緣無故在人群裡奔跑起來。
等坐上去,戴稍心裡還是虛了一陣。這過山車建在一片湖泊上,整個遊樂場尖叫聲最大的就是這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嚇唬他,上去前宜寒照還建議他係緊鞋帶。
“我以前來這,經常看見有人的鞋子都被甩出來。”他說。
戴稍一橫心,說:“大不了單腳蹦回去。”
他表情頗有點視死如歸的意思,開始沒多久臉就皺成一團,下意識把手在宜寒照手臂上攀得很緊。沒多久,他感覺到宜寒照把他的手拿下來,又把他握住。他的心跳得可怕。到結束時已經出了一手細汗。
“還玩嗎?”下來之後宜寒照問他。
“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們看了看不遠的跳樓機,就連宜寒照的神色都有些猶豫。
“乾嘛?害怕?”戴稍感覺自己終於能扳回一城。
“不怕。”宜寒照露出一個挑釁的神情來。
好好來遊樂場玩一次,不知道怎麼就落入這種好像青春期男生的攀比之中。大概因為宜寒照的那點猶豫,戴稍的好勝心在這時戰勝了一切,完全不再緊張。途中跳樓機稍微慢下來的時候,還有餘裕去看宜寒照的臉。他覺得自己究竟還是贏了宜寒照。因為在一個墜落的瞬間,宜寒照看著他的眼神好像生離死彆。
大概是刺激太過,結束以後他們像神經錯亂一樣笑個不停。
他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戴稍趴在欄杆上,宜寒照走開去買喝的。
走前他問喝什麼,戴稍說,冰啤酒。
宜寒照頗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知道宜寒照總愛喝熱水,來時甚至看見他車上還放著保溫杯。
“不行,很熱。”戴稍說,“就要冰啤酒。”
宜寒照眉頭抽搐了一下,大概想說什麼但終於是沒有說。
蘇州好像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河流,人行道都沿著河修建,裡麵的一圈則是樹木,不像許多行道樹特意用架子固定使其生長得筆直,反而各有姿態,有一棵幾乎歪倒在河裡。前麵有清潔工在河道裡劃著小艇。那人穿一個橘紅的救生衣,顏色已經不新了,在太陽下卻還鮮豔。他拿撈網當槳,劃到地方,再撈上浮在水麵上的斷枝和落葉。
戴稍想,在這裡工作好像也挺不錯。
他突然想到岑揚說過的關於他一遇到困難就總想去做貨車司機的事。
宜寒照拿著兩瓶冰啤酒走回來。
“這份工作看著也很有意思。”戴稍說。
宜寒照隻是笑了笑,拿著手上的酒喝了一口,大概是被冰到了,略皺了一下眉頭。戴稍看著他咽下酒時滾動的喉結。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想很天真?”
“沒有,”宜寒照說,“不過我想到小時候跟我老師在路邊聊天。這裡總是能看見河道清潔工在工作,我大概說了類似的話。老師說,如果你覺得一份工作看起來不錯,不妨走過去,跟真正在做這份工作的人聊一聊。後來我果然和一個大姐聊過幾句。她說,辛苦得很。冬天冷,夏天曬。開始的時候她站上去都害怕掉進水裡,但也隻能咬著牙乾。有小孩要養,少不了這一個月兩千塊工資。現在雖然總體素質好了些,但人多的時候,經常都有垃圾和煙頭。還有小孩亂扔東西。有一次,我還看見前麵的清潔工和釣魚的人爭吵起來。釣魚那個人吵著說,驚了他才打好的窩。”
“雖然這麼說顯得好像有點古板,但我想很多事情隻是看上去新鮮,身在其中的人難免也為生活所苦。”宜寒照說。
他們這麼聊天的時候,已經從興奮中冷卻下來。
戴稍猶豫再三才開口:“我聽說做夢夢見不幸的事情,最好當場說破。”
“你夢見什麼?”宜寒照說。
“不是夢見。不過我想也差不多。”戴稍說。
“吊橋效應你聽說過嗎?就是在這種特殊時刻,比如剛才我們坐過山車和跳樓機,其實是因為生理反應才心跳加速,但是因為我們身邊隻有彼此,所以往往會有一種愛上對方一樣的心理效應。但是現在我說出來了,我們就可以從這種悲劇中逃脫了。”他一口氣說完。
“為什麼是悲劇?”宜寒照問,他的表情好像很認真。
“彆開玩笑了。”戴稍冷汗都冒出來了。
宜寒照笑了。他果然是開玩笑。
往外走的時候,他們在人群裡竟然遇見了蒼雙。
她手上拿著兩杯飲料,右手拇指捏著個棉花糖,左手無名指上勾著的袋子裡有吃了一半的漢堡,身上還背著個挺大的背包。站在人群外圍。
因為她戴著口罩,還是蒼雙先看見的戴稍。
“這麼巧!”她在路邊輕呼一聲,向他們招招手。
“等朋友嗎?”戴稍走過去。
“帶小孩來玩。看,自己在那排隊呢。”蒼雙向過山車的隊伍前麵努努嘴,“我可不敢玩這些個,隻能是陪她。”
她一麵說話,一麵眼睛緊緊盯著那裡。
“黃衣服那個?”戴稍對她女兒有點印象,因為陳緬常看的親子節目。隻不過又過去幾年,小女孩已經長得和初中生差不多高。
“是呢,說迪士尼玩膩了。這邊開車來也不遠嘛,現在小孩子上學都辛苦,好容易才放假。”
她沒有化妝,眼底已經有一些皺紋。戴稍這才發現她其實十分美麗。
回去的那天早上,宜寒照帶他去一家有名的生煎店吃了早飯。
“甜口,”宜寒照給他倒了一盤醋,“不曉得你吃不吃得慣。”
“吃的慣。”戴稍說,“我是喜歡吃甜的傻老外。這是阿比說的。我們去中餐館吃飯我每次都點陳皮雞,阿比說,中國人肯定都覺得這個菜隻有傻老外才吃。真奇怪,我跟阿比明明是一家人,但是我們口味一點都不一樣。她喜歡吃辣的。”
他歎了口氣:“我有時候真覺得阿比和我經紀人好像。陳緬也不愛吃甜的,她是四川人。”
這裡點菜都是交錢拿號,到了自己去領。剛拿上桌戴稍就夾起一個來,他現在筷子也用得很熟練了。宜寒照剛想要說燙,吹一吹。戴稍已經咬開生煎皮,果然被裡麵的湯汁燙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戴稍突然說,“酒店裡那個人。我在陳緬看的那個親子綜藝裡看見過他,她總在看他們的片段。他好像是蒼雙的丈夫。”
他們動身很早,因為宜寒照當天下午就得回去排練。攏共來了不過一天多時間,卻好像過去了很久。
天氣也不如前兩天的好,霧蒙蒙的好似要下雨。但也沒有下,隻是一切都罩在濕而濃的水霧裡。路邊的風景也黯淡許多。
一路上戴稍沒怎麼說話,宜寒照以為他在愁蒼雙的事情,開口說:“不然先找你經紀人聊聊?”
“嗯嗯,”戴稍說,好像才從什麼事情上回過神來,“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