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時候我經紀人也勸我多談戀愛。她說我不知道什麼體驗派方法派的,不過據我的觀察,好演員有兩種,一種是真的很聰明,了解生活和情感的每一個細節,所以表演的時候幾乎是信手拈來,看得明白,演得清楚。一種是真的有天賦,在場景中往往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但是站在那裡就是對的。從前我覺得你是後一種,但我想這兩者之間也沒什麼太大的衝突,如果你覺得一條路走不通,不妨試試另一條。
我也知道開竅這件事,也看過一些前輩演員的自述。但我不清楚那種能讓人醍醐灌頂的愛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
可能因為身邊人總在提,有時候自己也覺得挺寂寞。試著去約會什麼的。但是越用力,越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有愛的能力。不過後來我知道了,愛著一個人的時候當然會覺得沒辦法再愛彆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跟宜寒照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心境感傷,看他也漸漸像變了一個人。我很喜歡他的眼睛和手指。他的手指蒼白,枯瘦。像臘梅樹橫斜的一枝。他確實像上個時代的人,在這個時代過得也算從容。但是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像一個孤魂,讓人難以接近。
從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自然。他身邊的人叫他老師、寒照兄、寒照君、宜師兄。他們那個圈子稱呼人很文雅的啊。我又沒有什麼文化,他又不喜歡被叫老師,我就是喊他宜寒照。
一開始我很怕被他發現。那天他來接我的時候,大概是我想驗證什麼,所以特地抱了他一下。我從來沒這麼做過,因為其實很肉麻。我試圖讓他覺得我因為家裡發生的這樁鬨劇心裡難受。但我根本沒有。如果說我有一點難過,也隻是因為我在擁抱他。往往我這麼做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不光彩。
如果隻是我從頭到尾一廂情願,我想我也沒什麼理由去怪罪宜寒照。但是總有一些事情讓當時的我很不明白。
有一次是我看完他們演出之後,同他在老城牆下的公園裡散步。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完他演戲,再看見他洗乾淨的臉,總覺得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但我第一次遇見他時,根本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他同我講到晚上沒有人的時候,他會來這裡練嗓。我才想起那件事來。
他剛下戲的狀態也總是和平時有一點區彆,說話像是幽幽的。
剛下過雨,四圍都很潮濕,也因此沒有一個人。我們找了一塊沒有被打濕的地方坐下。很窄,我坐在他背後,正好可以把背靠在他身上。
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感覺很奇怪,但我不想放棄,就一直靠著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回想起那天,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慢而淡的冷空氣的味道。我認識宜寒照的背影先於認識他的臉,沒想到靠著他的感覺是這麼熟悉和依戀。
但是時間久了,我又感受到一種無望。
中間很久我們都沒說話,但我直到這時才覺得尷尬。所以講了幾句話打岔過去,就站起身來。
可是我起身的時候,覺得他並不想讓我離開。
沒多久他們劇團就去台灣巡演了,大概有幾個月的時間。不巧的是等他回來,我又進組去拍了一個電影,電影拍得很磨嘰,足足拍了半年。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同他一麵也沒有見到。
我回來的那天約他吃飯。我同他見麵總是到得晚一點點,因為我知道他會站在外邊等我。我很喜歡看他站著的樣子,尤其是在等我。不巧那天周圍的停車場全滿了,我隻好把車停在馬路對麵,再走過去。等紅燈的時候我就看見他。他也看見了我。
他站在那裡,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又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
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等過這麼長的紅燈,但是甚至還願意把這一刻永遠繼續下去。我希望它壞掉,停電,周邊交通堵塞,亂成一團。總之永遠讓我沒法走過去。讓我的一生就在他這樣的注視中倏然流過。
我不是說他在刻意地暗示和誘惑我。我的意思是,他放任我喜歡他。他很早就知道了,隻是他放任。
中間的努力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因為我察覺他也許不是對我全無感情。
他是一個很傲氣的人,為人處世中不乏很決絕的態度。甚至我們以前還聊過這方麵的問題,我們都同意如果在感情上沒有達成共識,把話說清楚遠比讓對方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得多。
但是在此期間,他從沒有決絕地阻止我,隻是下定決心不會和我在一起。他隻是冷靜地看著,直到我為自己的努力而感到難堪。
離他最近的時候,我甚至試過吻他。那也是我做過的最後一次努力。
到那天為止,我覺得愛他這件事給我帶來的痛苦已經遠超過我人生中其他事情。但我不能直接告訴他,我隻是說最近很不順利,覺得不如不要乾了,想去做大貨司機。
他看我。以前每次我這麼說他都會覺得好笑。但是他沒有笑。
我問他,你覺得不好嗎,我一直喜歡在高速上開車。而且貨車那麼高,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擋住視線,隻有窗外的風景不斷流逝。一輩子好像很快就過去了。
我已經不記得他說了什麼,隻記得他的嘴一張一合,燈照不進,隱隱見到紅色的一點舌頭。他的話從舌頭裡出來,又自己變一根舌頭,帶倒刺,一下一下舐我骨頭縫裡的血肉。我外麵看上去還是滿的,內裡早已被吃空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然後我吻他。
像一場由我發動的戰爭。你聽過有一個詞叫做固若金湯嗎,用來形容古代軍紀嚴明軍備森嚴的城池,和被我親吻的宜寒照。
後來我在家養了一隻貓,每次我離開家去工作,我的小貓期期艾艾地看我,我想到我大概也這樣看著宜寒照。小貓真可憐,它連說一句挽留的話都做不到。小貓沒法留住我就像我沒法留住他。
我假裝煩了,其實是我已經用光了全部的力氣。我老了,累了。我想到很久以前我同他開玩笑說,覺得自己沒有到三十歲就好像已經老了。他笑著說怎麼不老啊,甚至連二十一世紀都比我們更年輕。
那個時候我們的關係多好啊。
我想同他做回朋友。但可惡的是,他從頭到尾都若無其事,好像我們的關係從來沒有改變過。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有的時候不是城市裡的所有地方都在同一時間下雨,有一天你出門沒有帶傘,正好遇上了突如其來的雷暴雨。你想儘一切辦法,坐了很遠的車終於回到家裡。但你下車時,發現家裡的雨已經下完了。人來人往,整個世界都很乾爽,淋濕的隻有地麵和你。
做回朋友,是聽起來讓自己體麵一點的安慰說法。我後來當然就不怎麼和他聯係了。過後,他給我留下的痕跡才漸漸浮出水麵。
我也試著交過其他男朋友,不過好笑的是就算我好像已經不愛宜寒照了,也始終覺得除卻巫山不是雲。
有一次我想,我算是愛過了嗎。愛過而沒有成果。這給我經曆,給我真實的內心感受。我雖然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但至少可以利用自己的痛苦。
其實倒不是愛這件事有什麼稀奇的,它隻是讓你蒼老、疲憊、飽經滄桑。和其他的痛苦也沒有什麼區彆。我一直覺得我們有一種關於處理痛苦的堅韌天賦。即便在當時覺得難以跨越,過去了也隻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某天我突然想,這會不會就是宜寒照想要的。我是說,他不會覺得自己在幫我吧。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好笑得要命。
我想起有一天他說起關於昆劇的事。
他說有一些藝術已經注定不合時宜了。那幾年其實昆劇發展得還算熱鬨,而且受眾也擴大了一些。但宜寒照對此總是很無感,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他認為當代人願意欣賞當然是好事,但是如果非要讓昆劇為了易於欣賞而做出改變,似乎沒有必要。昆劇已經是接近發展完善狀態的一種傳統藝術,並沒有再度生長的空間了。它最好僅僅以當前的姿態,被鑲嵌在博物館裡。他們這些人則應該負責最準確、最完善地將它演繹和傳承下去。比起被才華庸常的人扭曲、改變,他更希望且隻希望如此。
他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個時代有它自己的文化產物,不需要非讓昆劇來婉轉迎合。
他以為自己是春泥,你懂嗎?宜寒照自以為是春泥,是琥珀裡的蟲子。他覺得自己活該在博物館裡做標本,在感情裡做工具,為不合時宜的藝術守陵。
多麼高傲,多麼自以為是。一個人孤芳自賞到這種地步,真是夠不要臉。
但是我不希望相信這點,相信他有意要讓我愛他這件事變成我的悲劇。
因為隻是我在說,你也隻好聽聽罷了。有可能事情完全不是這樣。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因為這段時間,我也常常這樣懷疑。
不過不再愛他之後,反而好像更能了解他。
他可能希望的就是一種規則、冷靜、節欲的生活。對一切事情參與卻不在其中,遊走卻置身事外。
愛其實不在他的人生規劃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