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宜寒照作為他們兩人共同的秘密,還是被岑揚首先發現的。
某天他們拍夜戲,戴稍白天沒有睡好,侯戲時一直打哈欠。岑揚從保溫杯裡倒參茶給他。
“這是什麼?”戴稍覺得還挺提神。
“是不是喝下去還挺暖和。”岑揚說,這時是一月份,他們都裹著羽絨服。“地址發我,回頭我給你寄。”
直到來劇組前戴稍還都賴在宜寒照家裡,快遞都填的他的地址,習慣性就寫在對話框裡發過去。
岑揚沒說話,他沒注意發生了什麼,好像片場也沒有什麼事故。但是岑揚好像很用力的熄滅了屏幕。他突然感到一種令他難堪的、莫可名狀的敵意。但是轉瞬即逝。
後來,他發現岑揚總在有意無意地打量他。
“我錯了,其實你很適合這個角色。”有一天岑揚說,“你和人說話時眉頭微微聳起的樣子,很像帶著一點驚恐的神色。”
戴稍嚇了一跳,他其實能感到岑揚很像他們中的一員。但他正跟岑揚關係不錯,並不想隨便發展到其他地步。
岑揚再找他說話,說完一兩句他就想要躲開。岑揚隻是饒有趣味地看著他。戴稍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有時候也懷疑是自己自我意識太強。
不過岑揚好像很快就放棄了。他發現岑揚舉止自然若無其事時,還感到有點慶幸。
拍攝將近尾聲,導演還對於結局猶疑不決。他們先拍攝的一版是戴稍作為最後的角色凝望鏡頭,然後鏡頭拉長拉遠。留白很多。
拍完後戴稍覺得自己已經儘力了,甚至他從鏡頭中出來還緩了一會才把心臟騰空,一種空虛和焦躁又慢慢填補進來。他覺得自己儘力可能也不過如此,在大約三天的時間裡都持續感到沮喪。
後來導演又想了另外一個,在幾乎同樣的場景裡岑揚站在那裡,鏡頭細致而空洞地捕捉他周圍的一切。
這個場景在野外拍攝,一隻渡鴉恰好從寒枝上飛走,從鏡頭外掠過時隻留下翅膀扇動的聲音。岑揚大概是下意識地抬頭,鏡頭聚焦到他臉上。他沒什麼表情,但是眼睛裡的痛苦令人難以置信。
戴稍跟一堆人擠在一起看導演的監視器。他想就是這樣了。
“你好像是一個演戲的天才。”他對岑揚說。
“是嗎。”岑揚隻是回答。
“你決定演戲時家裡人說什麼沒有。”有一次閒談時岑揚問他。
戴稍回憶了一下:“阿比一直覺得我什麼事也做不好。但她說,決定做就要好好堅持。席琳沒有給什麼建議,隻是讓我注意不要被性剝削之類。”
“哼。”岑揚冷笑了一聲,“在我們家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過我決定演戲的節點比較微妙就是了。那時候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我爸媽一直想要一個職業體麵的孩子,我們家有三個小孩,隻有我學習還算不錯。那時候我們住在運河邊一個廠區的職工宿舍裡。那個地方是一個交通樞紐,運河裡有貨船,邊上是高速公路,不遠又有一個機場。我大哥很早不念書去跑船了,弟弟上的是空乘學校。你看這就像命運,我一直覺得我的工作應該和高速公路有點關係。”
“我高三的時候,每一天都很痛苦,痛苦的時候覺得說不定最適合我的職業是在高速上做貨車司機。那時候每周隻放假一天,我在家也會早起去晨跑。學校說晨跑的時候背英語單詞最合適。但是我隻是放空自己,想像自己開著大貨在公路上行駛,覺得特彆自由快樂。某天晨跑的時候,有一輛車停在公路邊上,一個人在車邊上望了我很久。到了下個星期,他來問我想不想要演電影。”
“我當時其實覺得很不真實。好笑的是我爸媽也不管我是不是快高考了,那一個月都在跟我冷戰。後來我決定還是去考,畢竟離開機還有一段時間,隻是在籌備階段。但最後考得很差。”
“我爸到現在都覺得是那個導演害了我。他生氣的時候會罵,我們家不缺你那一口飯吃。其實我每次都覺得很可笑。某種程度上大概也是他不想因為經濟能力讓出一家之主的位置。”
“怎麼可能不缺啊,我家本來又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哥哥後來用我的錢開了一家健身房,雖然很快倒閉了,還欠了人家會員的卡費,後來我幫他還上了。不過我弟弟一直不太想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媽告訴我,他在飛機上遇見乘客說他長得像我都會撇清關係,回頭還會很生氣。”
到拍攝後期,他和岑揚在一起閒聊的時間總是很長。他們的工作基本上都結束了,剩下的隻是補充一些導演後來才產生的想法,還有對前麵鏡頭的補拍。
回頭想起來戴稍總是覺得這段時間過得格外漫長,其實電影一共才拍了不到三個月而已。大概一方麵是因為見不到宜寒照,一方麵是,岑揚後來給他說了一個故事。
在戴稍快要忘記前一段時間岑揚的反常表現時,他某一天突然又說:“其實你真的蠻漂亮,而且和我見過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都很不同。”
“你彆害怕,”岑揚笑了,“我隻是一直想知道宜寒照為什麼喜歡你。”
他突然提起這個名字時戴稍感到猝不及防,臉上的表情像被草叢裡竄出來的蛇咬了一口。
“有的時候,我覺得就算給我一億我也不會想再提起這個名字了。但我就是很好奇。雖然也不那麼值得好奇。我意思是你挺好的,被誰喜歡都不是很奇怪。是宜寒照這個人很奇怪。”
戴稍才想起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先於他知道宜寒照此人的人。他也見過宜寒照的一兩個朋友,往往是他同事。不過宜寒照大概是遵循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一套,他能感受到那些人雖然對宜寒照總是讚許有加,但其實他們也不那麼了解宜寒照。
他經常談論宜寒照的人隻有遲鈞而已。但遲鈞認識的宜寒照隻是他眼中的他。
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內心激動不已。
“我們隻是朋友。”戴稍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先解釋清楚。
“我住在他家是因為……”
他對於自己耍賴的事實感到難以啟齒,隻好舊事重提。
“因為我住的房子沒有暖氣,他好心讓我住在那裡。”
岑揚笑了好一會兒。
“那麼你最好不要堅持太久。”他說。
岑揚有一張很會表露感情的臉,他看著戴稍,神色中有一點憐憫。
戴稍等了將近一周,岑揚都沒有把這件事重新提起。他不知道那一周自己是怎麼度過的,隻記得自己基本上是抓住一切機會和他待在一起。以至於其他人看著他們兩個,表情中都帶著一種心知肚明。
有一天蒼雙甚至打趣說:“怎麼沒有看見你男朋友?”
葉飛時在他身後喝水,他聽見他嗆了一口。戴稍轉頭看他的時候他有點狼狽,接著舉起雙手解釋:“我絕對沒有偏見。”他身上有一種奮鬥式的健全,眼睛明亮,笑起來總是很爽朗。他就那麼爽朗地笑著,看著戴稍。
戴稍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他們。在所有人都算善良時才會有這樣一種寬鬆的氛圍。但是當時他站在原地睜著眼睛,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
所幸岑揚對於彆人的誤會也顯得很無所謂。他當然知道戴稍想要聽到他說什麼。有幾次,他覺得岑揚已經做好準備開口。但最後還是將話題引向其他地方。以至於他們幾乎談過了可以談論的一切話題,卻始終對那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視而不見。
後來具體的事情都沒什麼可談了,他們甚至談到名利和成功一類的話題。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印度電影,《三個傻瓜》。”岑揚說,“我上學的時候很火。幾乎每個學生都看過。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想到裡麵的一句台詞,說不要追求成功,追求卓越。成功會不期而至。我第一部電影其實反響平平,不過總算讓我順利進入了這個圈子。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在幻想成功,所以我想成功是不會不期而至了,頂多是如期而至。”
“我近來甚至已經不大幻想了。”戴稍說,“大概我認清自己確實是個懶蟲。阿比就經常說我很懶。成長過程中,她一直很強,給了我很多支撐。但我卻好像很難支撐她。我想起碼可以儘我所能掙多點錢。所以你看,我選擇這個行業,一開始隻是出於錢。”
“誰不是啊。”岑揚說,“不過人本性總是不滿足,賺到錢以後又想追求更多。很好笑,每次我看完一個不錯的劇本,連影帝的獲獎宣言都已經想好了。但是那段時間我又對追求名利有著一種羞恥心,直到現在才好了一點。”
然後他突然沉默了。再說話時,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又脆弱。
“如果他不喜歡那時候的我,那他會更討厭現在的我。但是我已經不在乎了。”
岑揚以此作為他的開場白。
“我恨了他很久。後來我覺得,不用因為不好的結局扭曲對於過程的記憶。我講給你聽,是覺得我很快要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