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柳生衙 二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1 / 1)

一小片 Hovering 3528 字 12個月前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勢必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可惜三個多月前他也曾這樣下定決心。

那時候他的第二部電影殺青不久。說實話在劇組的日子並不那麼好過,從劇本理解和工作方式都同他此前經驗有著不小差異。而且他的中文,成年後使用得很少,也缺乏廣泛的使用語境。但最尷尬的還是在他開口說話前,有些人優先默認他不會中文,他們在他麵前微笑著跟身邊的人對他評頭論足,他隻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儘量可愛地回以微笑。基本上是稀裡糊塗的演完了這兩個角色。

所以在工作階段結束後,他帶著一種對於這類愁苦的報複性心理過了一個月通宵達旦的生活。城市裡每一個夜店他都去了至少一次,有時候和遲鈞,有時候是自己。反複在宿醉中醒來後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和以前的生活相類似的空虛,那天早晨在下雨,而他很久沒有在早上醒來過了。

下著雨的時候大概因為底色陰暗,總是覺得彆的顏色分外鮮明。晨間的馬路行人如織,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還對這個要生活一段時間的地方一無所知,儘管他已經度過了不少日夜。

雨停之後他決定出門騎行,那天大概正好是華東短暫春天裡最舒服的天氣。熱過一陣,又下了幾天雨,太陽被雲遮住熱,又不遮住光,有風,騎過穿堂小巷這些地方,還會微微覺得涼。

他騎到一片不算繁華的地帶,工作日沒什麼人,沿街最多的是茶葉店和牙科診所。轉角也曾有個商場,現在荒廢了。往裡看一眼,黑洞洞的。一排店鋪,有的走時也沒摘下招牌來,停下來張望一眼,幾個缺胳膊少腿的模特假人在儘頭倒著站著。他騎得不算快,像小孩一樣一個一個去認那些字,有些年久的掉下來一兩個筆畫,就會覺得有些疑惑。

租房時還是陳緬陪他來看的,她特地抽出一整個下午,帶他看了幾個交通方便的小區。

“沒關係,”她說,“騙你來總是要負點責任。”

繼而歎氣:“我也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

大概戴稍同她想象中還是有些差彆,他們在美國見過一次,當天她印象中的戴稍大概是性格開朗的美國白癡青年,來了之後大概因為異國他鄉,加之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竟然有點孤零零的無助可憐。戴稍覺得可能是阿比離他太遠。但是他不願意承認,一路上跟在陳緬後麵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馬不停蹄地說話,試圖表現得更無所謂一點。

“多交朋友,多同人打交道。”陳緬最後說。像一個很可靠的穩重朋友。

他想陳緬就是他來中國之後的第一個朋友了。

戴稍小時候,因為席琳工作的問題,也常常換地方住。他很早就發現到一個新的地方時,往往你想發現它的不同之處,最後隻會在記憶裡找到似曾相識的對應地點。這一片同他在紐約住過的某片街區也很像,繁華人多的地段過後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突然就很荒涼。

他從那一片荒涼騎出來後,周遭的建築和設施又漸漸規整起來,隻是有一點陳舊。這時候又開始下雨,原來剛剛那場雨並沒有結束。他隻穿了連帽衫,淋了雨勢必會很冷,加上這段時間很久沒有運動,這麼久已經有點疲倦,不太想轉身回去。

他選定了一片綠地裡的廊式建築,隔壁似乎是個劇院。

他後來對那場雨心情複雜,因為宜寒照就在那裡。

他先一步站在亭子裡,但當時戴稍看見他,隻是覺得他同那裡很襯。

戴稍一直想要一個很美麗,很中國的朋友。不止出於一種東方主義的想象。但這個願望很難向人提出,因為以他的交際圈,很大程度上會被認為心懷不軌。而且有種期待全世界迎合自己刻板偏見的傲慢。比如他試著問過遲鈞,對方隻是冷笑著說,你以為中國人是什麼樣的?

可是他看見宜寒照的時候,覺得他就是這樣的。在他身後的雨幕似乎都同彆的地方有差。他看著他,覺得他難以形容。嘈嘈的一片雨聲,反而成為更龐大的一種寂靜,壓住了其他一切聲響。

宜寒照看過來的時候,他的眉目才清晰起來。他笑了一下的時候,整個人就變得更加具體。戴稍察覺他要說什麼,在斟酌怎樣開口,就趕緊說:“我說中文。”

他好像很怕宜寒照這樣的人,會因為察覺他是外國人,而開口同他的第一句話用英文說出口。

“我媽媽是中國人。”他說。

接下來的寒暄他卻不大記得清了,大概是他覺得宜寒照那時候並不真的認識他,他對他說的話和對隨便偶遇的一個外國人都沒有區彆。他隻記得他看著他,很想認識他,但卻說不出到我家來坐坐此類的話。

後來某一天他又在意起來,問道:“寒照,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碰見你的時候你說了什麼話。我怎麼一句也想不起來。”

宜寒照說,我問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他記得不是這樣,他記得這個場景,每次回想都很動容,但是不應該是在一開始的場景,因為發生時他好像已經愛他很久。

宜寒照覺得很好笑:“你當時好像很怕我說話,一直聊個不停。到最後我隻來得及說好,再見。”

這裡他確實記得。

“我在這裡沒什麼朋友。”他誠懇地說。

雨漸漸要停了,他心裡很急。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如果你很忙,我不會打擾你。但是如果你有時間,我就住在吳橋區三寧街角的盛宣公寓,不是高檔區,是邊上那棟舊一點的樓,兩層白色的陽台外緣夾著一層紫色的,很方便認。我住在從上往下數第二層紫色陽台的那間。”

戴稍想這一定是歸咎於他在寒暄階段的極端苛刻,他百分之九十的人際交往都結束於寒暄階段對方的表現讓他不滿意,寒暄最容易讓人看起來虛偽,做作,不誠懇。

他問宜寒照:“當時你想說什麼?”

宜寒照說:“我隻是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比較悲哀的是他除了沒留下名字也沒留下電話號碼,隻留了一個在一般人看來最莫名奇妙的住址。他直到回到家裡才意識到這段他期盼的友誼很可能就此結束了。如果他不死心,大概可以依靠玄學在另一個雨天去那邊繞繞試一試。

但是在度過絕望而失落的三天後,他在周末的黃昏裡醒來,意識還朦朧時如蒙征召般走去陽台上,正好看見穿著一件薄毛外套的清瘦的宜寒照。他在往上看。

戴稍直到下樓來走到他身邊都覺得很不真實。

“我來問你的電話號碼。”宜寒照說話的聲音很親切,即便開玩笑也不讓人覺得輕浮。

“對不起。”戴稍說,“但這主要怪罪席琳。就是我媽媽。她是唯一我熟悉的中國人。用電話和通訊軟件總是很難聯係到她。大概是不想被我們打擾。說實話我有起碼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她了,她也不太熱衷於寄節日卡片什麼的。隻是每次換新地址時會告訴我們一次。”

他承認一開始宜寒照就對他很有吸引力,但他可以發誓那時真的隻是想同他作朋友。不管他以後會不會留下他都需要這樣一個朋友,如果他真的發展不暢回到美國,光是想想節假日可以跨過十二小時時差有一個這樣的人可以問候,也覺得有一種特彆的快樂。

那天他們在外麵散了會步,宜寒照告訴他他的職業其實也是某個類型的演員。

“昆劇,”他解釋,“是中國古典戲劇的一個分類。”

他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麼宜寒照看起來那麼與眾不同。

“這是不是要從小學起?我看過《霸王彆姬》。”他當然說的是那部電影而不是京劇劇目,戴稍突然想到什麼,“他們不會打你吧?”

宜寒照笑著說:“現在學校倒是不打,靠自己用功多些。”

“不過,我沒少捱家裡的打。”他苦笑,“我父親是上一代比較有名的淨行演員,家風很嚴。”

戴稍不知道說什麼。

“雖然如此,”宜寒照說,“但其實我不希望你誤解他是個很壞的人,他其實很熱情,爽朗,對家人負責,而且也算慈愛。隻是在這種事情上比較嚴厲。”

“哪一類事情上?”

“大概有關於傳統,他用對我嚴厲的方式來表示他對傳統的敬意。有時候我想如果我不從事他的行當,也許他不會這樣。”

“你呢寒照,你是一樣的嗎?”

“很難說,我沒法尊重一個抽象的概念。我生活在具體中,我的敬意隻會出於事物本身對我的打動。”

“你想知道是什麼的話。”他最後說,“下次演出我會告訴你。地址就是上次我們遇見的地方。”

不久之後宜寒照果然給他發來消息。但是之後戴稍回想起來,覺得那天堪稱是他人生裡最災難性的一天。

他打開和宜寒照的消息框,沒劃幾下就可以看見他當天看完演出後給宜寒照的消息。

“我不懂得這些所以也許我的感受無足輕重,但是寒照,原來你是藝術家。”

看起來隻是出於一個朋友發自內心的真誠讚美,隻有戴稍自己才知道不隻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