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誌的屍體倒在地上,她自二樓向下看,平淡掃過狼藉的大廳、橫躺的屍體、握劍戒備的男人,最後視線緩緩落在了同樣抬頭看向孔瑄的謝清歡臉上。
“你殺了他,是為了你的孩子?”
孔瑄垂下槍口:“我不求蒼天厚土,不拜神佛,我從來不是為了彆人,而是自己。”
她的姿態依舊端莊文雅,略皺的衣袍遮不住由內而外的貴氣。
“子彈是特殊材質,可以破開靈氣、妖力。之後我會自首,謝有誌做的一切我都知情,我本身就是加害者之一。”
清冷的聲音緩緩地,手槍被女人隨意扔在一旁,她靠著二樓的圍欄,身姿依然修長。
刑淵所有要問的問題都被這一段話給堵住,孔瑄像是會讀心一樣,將所有的答案完全展開在了幾人麵前。
孔瑄看著樓下一言不發的謝清歡,輕得幾乎不可聞地笑了聲。
“謝善回來過一次,就在幾年前。你找到的那些東西都是他藏的,房間也是他布置的。”
謝清歡驟然抬起頭,與那雙同樣冷漠的雙眼再度對視。
“我跟你或者謝善本來就沒什麼感情,我也不談什麼血濃於水,母子連心。”
孔瑄見謝清歡不問,也就繼續道:“謝有誌的話不能全信,但關於謝善,那位玄劍宗江頌春確實來過,他也確實說過‘謝家子天生陰陽,強留人世會克親、連年災禍、子孫不旺,6月6西城白山,拋至山中,方有轉機。’”
敞開的大門,冬日的寒風嗚嗚往裡刮著,算算時日,今天還沒有到這一年的十五。
孔瑄理了理被寒風打亂的長發,向著有些凍僵的掌心吹了口熱氣:“我知道的隻有這些,其餘要你自己去找。”
謝清歡停頓半晌,他什麼也沒問。心中的猜測在孔瑄的講述下漸漸有了雛形,隻需要一個驗證的點。
然後過了一陣,也或許是一分鐘,刑淵的目光不停來回在樓上樓下徘徊,試圖在那兩張完全不相似,卻統一冷漠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良久,謝清歡問出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問題:“那扇門上為什麼會有刑淵的臉?”
這也是刑淵一直疑惑的事情,之前因為打鬥而暫時擱置。他跟這家可是清清白白,沒有半毛錢關係,而這家最隱秘的人臉識彆上卻出現了他自己的麵孔。
被提及到這個渺小又至關重要的細節,孔瑄腦海裡突然浮現那一日的畫麵。
男人布置下最後一處線索,起身回頭看向一直在身後沉默觀察的孔瑄。
孔瑄靠在大廳的一根柱子上:“還有一處大門登記。”
謝善思索片刻,抬手拒絕了保姆即將對自己人臉采集的行為:“大門登記這張臉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是張合照。屬於謝善自己的臉被男人用自己的大拇指擋住,遞到保姆麵前:“之後的某日,我會回來一次,那時我一定會帶這個人回來。”
孔瑄瞧了眼,什麼也沒問,點頭默認了這個行為。
於是那扇大門上,就有了刑淵的麵孔。
如此想來,有些事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
但孔瑄沒告訴謝清歡,她隻是垂著眼,唇角的笑若有似無。
孔瑄說:“或許是大門壞了吧,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
就像她想不到離去的孩子會再次回來,想不到自己會配合那樣一個荒唐卻實現了的局。再往後追一點,她也想不到像她這樣的一個人,有一日也會願意接受鋃鐺入獄的這個結局。
謝清歡像是明白了什麼,眸光定定再看了二樓的人一眼,轉身叫上撓著頭、左右臉各寫著一個迷茫的刑淵離開了。
孔瑄的目光順著風來的方向,順著謝清歡離開的背影,進而看向那扇大門後的世界。
在謝善5歲那年,孔瑄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自己的孩子交給江頌春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天氣。
有風,但是晴天。
最後的最後,在謝清歡背影即將離開主樓的片刻,孔瑄選擇將那個問題問出。
“所以你是阿善嗎?”問題的聲音很小,或許更像是在詢問自己。孔瑄身姿站得筆直,她眸光定定跟隨謝清歡的背影。
謝清歡同樣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他隻是離開的背影頓了頓,抬起的手,在大廳最角落處打了一道靈氣。
茲拉的聲音如約響起,與此同時生起的還有八音盒的音樂聲,隻是這次沒有人像形成,隻有一個不停循環著的聲音。
“生日快樂,媽媽。”
AI生成的兒童聲音,像極了孔瑄這些年間午夜夢回時的想象。
“我知道了。”
孔瑄掌心虛搭在自己的麵前,後來又撐著額頭,合上眼皮後,將自己的視線關在了一個黑暗狹小的空間。
屋外。
謝清歡出門就上了車,刑淵緊跟著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刑淵看著邊上自出來後就眉頭皺起的謝清歡,探出的手搭在男人的眉心,素來偏高的體溫試圖驅散天氣的寒冷,夾帶著那擾人的思緒。
謝清歡從那樣一個狀態裡醒過神,他也伸出手,搭在刑淵蓋在自己額頭上的手背上。
他輕輕拍了拍,示意自己沒有事情,不用擔心。
刑淵自然而然放下,又不舍地路過時握住最靠近他的那隻手,然後一觸即分:“我們現在去哪?”
謝清歡將車啟動:“去地下醫院,謝善留下的錄像裡那麵鏡子,我跟謝有誌去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找。”
兩人再次回到剛剛離開的地方,那個大洞仍然在原地杵著,於是他們也不再走謝有誌帶謝清歡來時的那個正路,直接一下從那跳了進去,直達目的地。
那些經過改造後的人類,因為沒有了命令,全都像僵屍一樣安安靜靜呆在原地不動。
他們繞過人群,到達德仁醫院舊址的地下一層。
這裡以前或許也是一層診室或者彆的用途的地方,隻不過被謝有誌接手後,所有的地下除了正常清掃後,都變作了倉庫或者廢棄用品堆積處。
謝清歡也懶得再打開謝善留下的那個錄像,他索性一扇一扇門的推開,尋找著那個傳說中的能告訴人真相的魔鏡。
他們兩人一人找著一邊,推開,掃一眼,看見像的進去轉一圈,然後出來將門合上。
他們默契地誰也不開口,隻是默默進行著手上的動作。
而在謝清歡再次推開一扇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在房間的最邊角處,放著同樣搭著紅色綢緞的物件。
叫住在另一個屋子裡的刑淵,謝清歡先行一步走了進去。
他一把將綢緞掀開,灰塵四揚,嗆地謝清歡連連咳嗽幾聲,拿袖子擋住口鼻,半睜的眼去看綢緞之後已然被灰塵或是時間模糊的鏡麵。
刑淵速度地鑽進屋子,又飛速跑到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這東西抓不準重點,給他這個腦子裡暫時還什麼問題都沒有的白板照進去。
謝清歡專注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滿腦子裡也是問題,但他清晰知道最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
謝清歡自失憶以來,最開始想追尋的是記憶,然後是那些被人定點播放一樣的線索,再最後他就隻有了一個問題。
我是謝善嗎?
謝清歡如今最想知道答案,就是他跟謝善究竟是什麼關係。
鏡麵像是接收到了如此龐大的執念,它緩緩扭曲變形,在那個平麵中形成了一個慢慢旋轉著的漩渦,進而漩渦蔓延出裂紋,一點點脹大,逐漸吞噬了整個鏡麵。
而謝清歡也清晰看見最後鏡子裡出現的人。
那是跟謝清歡的穿著一模一樣的男人,隻是那張臉卻截然不同。
那是屬於謝善的麵孔。
鏡中人黑色眼睛透露出同樣的冰冷與漠視,然後他緩緩咧起唇,臉上帶著絲微妙的笑。
“你抓住我了。”
鏡子猛然破裂,碎片飛起。而謝清歡卻仍然站在原地,在他的眼裡所有的碎片都折射出了謝善唇瓣翕動的麵孔。
好在一直緊密關注著這邊的刑淵一個大步跨到了謝清歡身後,伸長的手臂一把勾住他的衣領,身體後仰將人拉到自己懷裡抱著。
而他則因為慣性問題,重心不穩地狠狠摔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麵上。
“怎麼傻站著不動,什麼真相能有你這個人重要啊!”刑淵本來就生怕這破鏡子給謝清歡造成什麼精神攻擊,沒想到這東西不守規矩,直接來了個物理攻擊。
刑淵嘴上說著的話得不到回應,於是他一手捧住謝清歡的臉,手臂配合著讓謝清歡的眼神看向自己。
謝清歡那雙眼沒有聚焦地看向被捧著的方向,入目就是刑淵那張呲牙咧嘴的臉,好在還是勉強認出來身下的男人是誰,他嘴唇顫動,緩緩問出一句話:“刑淵,我是誰?”
得了,竟然是物理精神雙重攻擊。
“你就是你自己,我管你是謝清歡還是謝善,就算你再改個名字,改個姓,你也就是你自己。”刑淵幾乎是低吼著喊出這句話的,手上力道不由加重,指腹間常年練劍形成的繭子磨著謝清歡的臉頰。
“你不能自己去否認自己,你就是存在的,活生生的人,他們都可以是你。就算拋棄名字這個符號,你的靈魂、你的本質不會因為這些東西而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