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乍現的一道晴天霹靂,光劈下還不解氣,陰雲席卷帶著狂風驟雨,留下濕漉的餘波。
那段刑淵已經遺忘的記憶,被病痛輕而易舉抹除的過去。自被提起時,遇見謝清歡前長年累月的夢裡,那個人的輪廓也逐漸成真,有了實體。
他時而長著謝善的臉,時而又幻化成謝清歡的模樣。分裂感讓刑淵隻稍稍閉上眼,那些撕裂的幻象就像無處消彌的裂痕,造成頭部的陣痛。
而最後萬千不受掌握思緒的化作一處,如支流並入乾流。
他想見謝清歡。
零點的鐘聲尚未敲響,掙紮的刑淵果斷地收拾了背包。他沒買到除夕返程的機票,手上唯有的機票最早抵達也要早上六點,但這並不耽誤他的感性壓過理智。
推開自己房間的窗戶,刑淵撐起胳膊乾脆利落地一躍而出,身影落在雪地中發出一聲悶響。他沒忘了把窗戶合上,腳下靈氣運轉飛快向著山門跑去。
但就算見到了又有什麼用?陰暗的想法像長在潮濕處的青苔,見縫插針地長。刑淵奔跑間手掌抬高插入發縫間,他拚命甩開,放空思想,隻留下本能。
然而刑淵跑著跑著,剛到山腳下,就看到了一個跟自己幾乎同樣的身影。隻不過那人腳下踩著飛劍,以一種低空卻迅猛的方式飛躍下山。
刑淵好於常人的視力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的背影,他遂大喊道:“師兄!”
飛劍一個趔趄,來了個急刹車。劍上的樓揀寒擦掉自己嚇出的汗,怎麼深夜裡的山門還有人出來閒逛。
然後他扭頭一眼就看見自家幾乎跑出殘影的親師弟,那股義無反顧的氣場,與自己頗有師出同門的架勢。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你怎麼在這!”
樓揀寒尷尬地撓撓臉頰,笑得虛情假意:“哈哈,那個臨時有活,我去CMB加班。”畢竟他總不能當著師弟的麵說,深夜逃跑是因為要陪溫五過新年吧。
刑淵倒是不像他師兄,他直接坦誠道:“我去找謝清歡,我們要一起過年。”
樓揀寒看了眼手腕的表,欲言又止:“你不是買的淩晨三點的機票,怎麼這時候……”
“因為等不及了。”刑淵一把抓住樓揀寒的胳膊,力勁死大,像是生怕他走掉一般。刑淵眼皮狠狠壓下又睜開,目光堅毅,下了天大的決心:“師兄,你用飛劍帶我一程,我沒買到現在的機票。”
“?”樓揀寒一臉茫然:“你小子不是恐高,最怕禦劍飛行了嗎?”
為愛跨萬山的刑淵突然覺得這不算什麼:“沒時間了,我一定要回去。”
樓揀寒用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給刑淵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要給這怪物的皮扒開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給他家師弟奪舍了。
刑淵雙手合十:“彆猶豫了師兄,求你求你,咱們快飛吧!”
樓揀寒不住挑眉,學著電視劇裡的反派“桀桀”笑了兩聲:“那我可就飛了。”
踉蹌幾步撞到牆邊,刑淵隻覺頭暈眼花,腳下步伐虛浮,胃裡剛吃下的年夜飯像敲鑼打鼓排成長龍的隊伍,舉著長矛直指喉嚨口,一聲“嘔”的號令就英勇前衝。
常年禦劍高空飆車的樓揀寒捏起鼻子,跑了離師弟十步遠。他手搭在後腦上,臉上說天真浪漫的笑容:“給你送到家門口了啊,師兄就先走咯!”
回應他的是刑淵一個大大的中指。
扶牆緩了好久,刑淵拿出手機看眼時間,距離零點的鐘聲響起還剩不到十五分鐘。他估算了現下與謝清歡的距離,信心滿滿招出了飛劍。
他不敢高空禦劍,但擦地飛行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吧?當刑淵腿腳發抖的召回飛劍時,他選擇收回剛剛冒昧的想法。
緩緩扭動鑰匙,開門的動作像拉開了0.5倍速的視頻,成年大男人躡手躡腳地邁著小碎步,一點一點挪到謝清歡的房間門口。
是睡覺了嗎?
房間裡靜悄悄的,刑淵附耳貼在門上,還是沒聽出什麼。手機上的數字離整點隻差兩分鐘,刑淵握緊手中的拉花,手搭在門上。
刑淵猛地一推,整個人像隻靈活的大貓躥進黑漆漆的房間。他拉開禮花,在絢爛的拉花、絲帶與彩片中,刑淵笑著高聲呼喊:“新年快樂!”
然而,空無一人的房間正用無辜的麵孔孤單地跟刑淵對視。
……屋裡沒有人。刑淵若身後能長出尾巴,他一直搖晃著的想必已經失落地垂下。
而突然一聲開關的聲響,頭頂的大燈被打開,照亮了漆黑的房間。澄白色燈打在垂頭喪氣的刑淵身上,他驚喜地回頭,恰與謝清歡含笑的眼睛對視。
“我本以為進了小偷,原來是你。”
刑淵像個蓄勢待發的炮彈,倏然彈起,直直衝著謝清歡去了。他一把抱住謝清歡,兩人同樣冰涼的側臉緊緊相貼,以這種方式汲取對方的體溫。
溫暖的人讓謝清歡打斷了煩躁的思緒,忍不住將一切東西都拋擲腦後,隻單純地沉浸在這片溫暖的海裡。
零點的鐘聲恰在此時響起,渾厚大氣的聲響自窗外傳來,像來自遙遠的高天。辭舊迎新的鞭炮齊鳴,在沐浴春風中招呼新年,洗褪舊塵。
“該說新年快樂了,刑淵。”
“是新年快樂,也不僅是新年快樂!”
相扣的手抵在胸膛前,躍動的心跳加速,敲擊在對方的心間。他們僅僅是對望,就像煙花在眼瞳裡發生的一場盛大綻放。
是藏在煙炮聲裡的竊竊私語。
刑淵實在忍不住:“我愛你。”
謝清歡笑著答應了無數次:“嗯,我知道。”
玄劍宗。
零點準時出來放炮的餘玨霜看著敲一個空一個的房間,無奈撐額。
她給炮點燃扔在門外,在一連串“劈裡啪啦”中對著不知在何處的師尊喊了聲“新年快樂”,跟著耳機那邊的人笑著抱怨那些小崽子。
已經回到洞府的師尊聽見了自家弟子的新年祝福,他眼皮微搭,素來嚴肅的冷臉柔和不少。
師尊手掌中握著幾支靈木製成的香,用純厚靈氣將其包裹,小心謹慎地插在他跑遍四海八荒才堪堪取來一寸的純靈土。
這所有的東西,都隻有一個用途:滋養靈魂。
刹那,空中展現出一個虛影,那人眉梢挑起,聲音爽朗:“回來了?新年快樂啊,師兄。”
“新年快樂。”師尊點頭,“睡醒了?”
江頌春伸個懶腰,覺得剛見那一幕格外好笑:“剛醒沒多久。不過倒是看見了揀寒跟小淵紛紛下山的場景。”
“孩子大了,過些年他們或許也要帶新的孩子上山了。到時候聚在一起,會更熱鬨。”
“找對象就直說,說這麼含蓄。”江頌春開懷大笑,他的虛體在空中自由地轉身,最後停在師尊身後,向著那段漫長的上山路出神:“又過年了,不知道我家阿善怎麼樣?是否過得好,他這個年紀,那副好樣貌,也該有對象才是。”
師尊垂下的手掌虛握著江頌春:“他的命燈還在燃,必然活著,隻是不知身在何處。我已囑咐過玄劍宗弟子行世時注意了。”
“阿善與我相似,性子倔強,我走得突然,也複活得莫名。我當年將他帶出那番境地,要是再次落到那種下場……”江頌春的目光投向自己無一用處的虛體上。
若非如此,他必要親自去尋他唯一的弟子。
江頌春因著靈體的緣故,無法離開命燈所在,隻能困在這一方天地。
“說起阿善,今日年夜飯時,小淵曾提起他在幻境中見到了謝善,以本命劍的形式。”
師尊將刑淵所講複述給了江頌春,江頌春聽完眉頭微擰:“當年他倆遇險,小淵靈氣耗儘內丹破碎枯竭,阿善為救小淵將一半玄目留在他體內,起了短暫支撐內丹的作用。但險境避除後,我便將玄目取出,四處問藥才將其重新送還阿善體內。按理說,不應該有此情況才是。”
師尊補充道:“他的本命劍自幻境前便有一番動作,我以為是小淵有此機緣。而幻境之後,他的本命劍也如他自己所說,陷入沉睡,沒了動靜,這也讓我不得不相信那個幻境發生的事情。”
“會發生如此情況,除非是玄目的供體在附近,仍在向小淵輸出能量。”江頌春在洞府中遊移,他雙臂抱起,眉頭擰得死緊:“對了,你提起小淵是跟他的心儀之人一同進入幻境的是嗎?”
殷霽嚴謹補充:“除了心儀之人,還有一位實驗受害者與執行官溫蒂妮。”隨後他話語頓了頓,沉聲道:“他姓謝,是符修。但除此之外,我暫時沒有下一個共同點。而揀寒見過阿善,他不認為謝清歡是謝善。”
江頌春知道殷霽說的是什麼,他骨節分明的手正緊攥成拳,又倏然鬆開。
他當年狼狽死亡,便是天命不允許他擅自插手小輩命運的懲罰。而如今困在此地,不能言語命運,更是無法作為。
江頌春飄落在殷霽床邊,掌心撐在額頭。
殷霽眼皮微垂,走近虛捧起江頌春的頭,輕歎口氣:“一切會好的,頌春。如你當年所說,天下無死局。”
“把一切交給後輩,一切都會好的。”
殷霽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如昨日往昔,風光無限的青年縱身一躍,眉目飛星,雷符炸天。
那挑起的眉眼,流露的鋒芒分不清是桀驁或是傲慢。
“你問我?”一聲輕笑,帶著畢露的狂。
“玄劍宗江頌春,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