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謝清歡緩緩睜開雙眼,入眼是一片說不出的色彩。他撐著地緩緩坐起身,目光掃視四周。
與現實相比,這裡像是一個瑰麗奇幻的夢境。與他以往做的那些陰暗詭譎的夢也不同。
“你醒了。”
謝清歡聞聲扭過頭,幻境場景隨心意而動,憑空生出一道青藤,將聲音來源打出好遠。
“還是驚到你了,抱歉。這裡是你的內識,你擁有絕對的掌控權,不必驚慌。我也並非是為奪舍而來。”那道聲音飄忽間再次傳來。
內識是玄師與普通人最大的一個不同之處。普通人死後靈魂會自然而然消散天地,無法凝聚實體,而玄師則不同。
活時內識一般不被發現。玄師死後,靈魂不散凝聚實體,會短暫寄居於本體內識之中,直至□□徹底消亡。
男人形體被青藤抽散不少,勉強再次凝聚,臉色慘白。他眉宇間含著歉意:“你好,我叫榮萬安,是那隻蠑螈。”
謝清歡失憶後惡補玄界知識時,也是讀過關於內識的古籍:“你為何而來?又為何選擇是我?”於他這個立場不明的家夥相比,明顯刑淵才是更合適的人選。
“這個我,是寄居於莊盛身上和封鎖在原本身體的融合體。有些事情單是阿盛說不清的,但我們都想讓你知道。”榮萬安手臂抬起,掌心向上,目光描摹自己的掌紋。
謝清歡:“我們?”
“所有非自願的實驗品,想解脫的個體……或許還有更多。”
榮萬安眉眼溫和,垂手而立:“我知道你,謝先生。你失去記憶,但沒關係,我們知道你就是你。你就是唯一的破局人。我接下來說的事情,希望你能記下。當然,真假由你得出。”
謝清歡:怎麼是個實驗品就都跟失憶前的我有關係。
謝清歡確實認真看向榮萬安,接下來的事情絕對是不能錯過的。
“所有實驗都與一個組織有關,裡麵的人大抵分為三類:實驗品、研究員與執行官。執行官也是實驗品,由老板確認可以安全使用後,開始投入。他們的任務是領導一眾項目,為組織提供資金延續,各自為戰,同時也提供實驗品,處理不服管教和有二心的人。”
“對於老板,我隻知道他姓戚,男性,常年以人類形態出現,種族不明。執行官中有隻為他一人服務的總執行官。”
榮萬安整理著自己已知的線索,掐算著自己還能殘存的時間,儘量多說些什麼。
“組織涉及範圍廣泛,玄界妖界人間都有它的人。被滅族後我仇恨玄師,進入組織,成為執行官。組織會以增強體魄為由進行實驗,在我察覺到不對時,已經無法脫身。”
“隨即我徹底成為實驗品,被開擴內識,強迫保持人形,作為器官與肢體的供體。接手我的研究總負責人,就是莊盛的父親。”
“後來隨著研究,他擔心我會對人類不利,將我的半顆大腦移植在完全受他掌控的養子體內。我的一半理智或者叫靈魂,也就跟著去了莊盛那裡。因為無休止的移植,我身體僅剩的理智選擇封鎖,也就越發瘋狂。我作為棄子,被丟棄在這處倉庫裡。”
“CMB可以從莊盛養父那裡下手,但多半不會有什麼結果。上麵有人會隱瞞壓下這件事,在沒有徹底大白天下前。”
說到這裡,榮萬安頓了頓,眉頭輕皺著思索著自己是否有遺漏。
“你是實驗品,但你不單是實驗品。你早知道了吧,你已經被‘它’再次盯上了。”榮萬安看了看謝清歡的眉眼,更像是透過這個人去看向彆的什麼。
“啊對。”榮萬安想起來什麼,目光鄭重看向謝清歡:“你邊上那個男人,就是你愛人吧。”
謝清歡沒有答話,但榮萬安已從目光中讀懂了蘊含的意思。
“我能感受到,你愛人本身不弱,潛力極為強悍。他是玄劍宗主脈的繼承人,天生陽脈的擁有者,一個心懷正義的人。但你要小心,謝。這並非挑撥離間。玄劍宗絕非如此簡單。”
榮萬安的靈魂已經漸漸開始消散,天生玄目對於外物的排斥從來都是極為恐怖的。而榮萬安早在進來之前,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在提倡玄妖和平的至今,我一直相信,也很感謝推動洪潮之變的前輩們。組織遲早會毀滅的,我們都會看著,無數人。”
直到他低頭間,發現漸漸虛幻的胸膛時,榮萬安停住了。說到至今,組織他知道的也差不多已經全盤告知了。
“我的使命完成了,就先去喝茶休息了。”
“我有一事想請求您。”榮萬安的聲音已經變得虛渺,他溫和淺笑著,垂眸目光溫柔至極,再次看向自己的掌紋。
長時間與莊盛一起,融合之下,他這隻手的掌紋其實是屬於莊盛的。這算是拚搏至今,在這方囚籠裡他唯一能接觸到愛人的部位。
“能麻煩您告訴阿盛,告訴他……他永遠是最勇敢的小孩。我的愛人,今後一人也要勇敢。”
沒來得及跟愛人告彆,生命最後這刻,他還是想將話講給莊盛,即使是留給外人去說。
榮萬安俯身腰背彎下,闔眸間淚水滑落,他像是求婚者親吻手背般,虔誠而溫柔地在自己掌心落下一吻。
靈魂消散,徹底瓦解。
那一瞬間,謝清歡也被扔出了自己的內識,逐漸恢複對外界的五感。
然後他還沒來得及整理內識中一係列的對話,就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是懸空的。再感受一下,謝清歡渾身瞬間僵住。
他正貼著刑淵大約是肩胛骨的位置,被男人以公主抱的姿勢走著。走動時的顫動,血管下的搏動,他全然聽得一清二楚。
肌膚相貼下,刑淵自然第一時間就察覺了謝清歡的動作:“你醒了,沒事吧,我們馬上就到地麵。”
看見仍然是那副熟悉的模樣,刑淵才緩緩鬆了口氣,更加用勁邁步向地麵奔去。
這麼長時間,步伐絲毫沒有減慢啊。
樓揀寒本能地在腦海裡將兩者調換,下意識將人換成了自己身邊的溫五。思考如果是自己,是否能這麼輕易抱著溫五從地底到地麵上。
他們到地麵上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了。六點已過,所有的事情CMB都處理好了,以發現危險物品為由封鎖了這一片草地。
學校裡的人們全然忘記了這些時日夜晚是如何渡過的,自己又是如何瘋狂或者如何勇敢。學生們將繼續為了自己的學業奔走,而封鎖這件事也隻會變成一個課下閒聊,說法眾生。
莊盛剛一上地麵就被CMB工作人員帶走了,樓揀寒告訴他倆找個時間也要來CMB做記錄。
站在西大附中的門口,刑淵突然憑生了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覺。晃晃腦袋,他再次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又抬手趁人不注意給謝清歡也打了打。
指尖觸感良好。刑淵笑得幾乎要飄起來。
然後刑淵拿出手機,調出來相機對準自己,一手摟住謝清歡的肩膀往自己身側帶,比了個耶的手勢。
手機屏幕對著謝清歡搖了搖,刑淵笑容燦爛:“好!這是我們的第一張合照了。”
照片中兩人貼得極近,身上滿是大戰後煙塵,不顯狼狽,反而是一切塵埃落定後卸甲歸田的模樣。
天光是那樣溫馨、那樣柔和。
……
關於榮萬安講述的事情,謝清歡隱瞞下有關自己與玄劍宗的那番言論,其餘的儘數告知。
在CMB給莊盛做好記錄後不久,兩人就趁著做記錄的間隙見了莊盛一麵。
莊盛換好身全新的居家服,接下來一段時間他都會在CMB監管的隔離房間中生活。不過好在他自身十分配合,樓揀寒將報告上交後據理力爭,預計明年五月前他就可以重返人類社會。
莊盛臉色看上去依舊蒼白,眼下掛著青黑的眼圈,似乎異常疲憊。他笑著說:“你們來了。”
刑淵點點頭,目光在莊盛手腕上檢測儀處頓了頓:“本來應該早些來的,但手續上有些問題。”
“很感謝樓隊長,屋內沒有監控,隻用戴這個手環就好。”莊盛看見刑淵的目光,舉起手狀似爽朗地笑了笑。
兩人閒聊幾句,刑淵沒去問關於實驗、組織那些掃興的事,反而聊起了大學裡的事。
“說到這,你當初有個學年一直沒來,咱幾個還議論紛紛,現在看來是去懲善除惡了。”
刑淵正笑著,聞言一愣,腦海中思維像出現了斷層,短暫卡殼了一瞬。
他完全想不起來莊盛說的那段時間裡自己去做了什麼,在他的記憶裡,他一直在老老實實上課才對。
一直默默無言的謝清歡這時抬起了頭,目光在兩人間遊離。他其實早就有懷疑,懷疑刑淵可能在某些不知道的情況下,失去或是被模糊了某段很關鍵的記憶。
但能做到這種程度,下手的人一定是極為高超的。
話題中心的刑淵隻摸摸後頸,沒再糾結這個問題,麵上打著哈哈笑道:“那段時間可能是在山門吧。”
牆上老式的鐘表哢噠聲中,談論的話語逐漸減輕,進而陷入兩方都不再開口的沉默中。
莊盛輕呼口氣,緩緩開口:“你們來這,其實是他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吧。”
一直沒開口的謝清歡將那日榮萬安囑托的話語以及自己所見講述給了莊盛。
講述完後,他觀察著莊盛的反應。
莊盛仍然麵色平靜,比之前聊天時更要無波無瀾。他隻是攤開手,垂下眼細細瞧著自己的掌紋。
莊盛還很年輕,但他的前半生幾乎都是跟榮萬安一起的。從實驗室裡的奇怪朋友,到腦子裡的奇怪男人。
縱然他已經做好終有一天失去的準備,此刻莊盛還是覺得胸腔裡有把拔不出的刀在攪。
“我跟榮萬安有關係這一點,我沒跟CMB說。他之前也告訴我,雖然我有一半大腦,但他的靈魂也隻是暫時寄居,主體死了,他也會跟著消散。”
鼻子的酸澀蔓延至兩頰,淚水在顫抖中滴落。莊盛兩隻手捂住自己的臉,死死壓抑著哭聲。
“最後那晚,他催我下去,讓我站出來。他總覺得我還是個孩子,像以前一樣當我不敢選的時候,他就幫我選。”
“但是這次我自己選的,是否要殺死他,怎麼殺死他,他又把選擇交到我手裡,讓我自己來,讓我來決定他的命運。他才是懦夫,才是膽小鬼。”
莊盛語無倫次的話語淹沒在止不住的哭腔裡,一米七八的男人此時像個孩子。
“是我殺死了他。”
出了屋子,刑淵仍不由想起莊盛崩潰的哭泣。
如果換做是他殺死了謝清歡。
刑淵渾身打了個哆嗦,連忙將這個不吉利的念頭甩開。
“談完了?”樓揀寒叼著根沒點的煙靠在門廊上,插兜看著陷入自己世界的刑淵。他的目光與慢刑淵半步的謝清歡對上,謝清歡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啊,嗯,談完了。”刑淵在樓揀寒麵前停下。
“把他關在這,也有為了莊盛的安全考慮,畢竟他說出來的事情波及不小,不止組織那邊,或許這邊也有人想給他點教訓。”樓揀寒瞥了眼監控,微不可察地向上揚了揚下巴。
刑淵麵色迅速凝重,又瞬間展開眉頭,不讓監控發現什麼不對。
幸好CMB的監控是隻能傳輸圖像的。刑淵假裝不舒服地換了個站立姿勢,趁機挪動腳步,大部分背對著監控。
“莊盛養父跟CMB也有關係?”刑淵嘴唇翕動,卻不發聲。
樓揀寒點點頭,做了個抬掌托天的動作。
對麵的兩人瞬間明了,有人在防他們查下去。
在接手事件完成後,他也將不被允許了解事件的後續事宜。
樓揀寒看著自家師弟,抬手拍拍他的肩,目光直直看向謝清歡:“不過我也準備好了對策,就是看你那邊能不能行。我CMB三隊的臨時顧問一職正好空缺。”
刑淵不太明白樓揀寒的意思。即使是臨時顧問,他也是不能擔任的。
樓揀寒頓時一臉“你笨啊”的表情,一旁的謝清歡及時悟到了樓揀寒的意思,對著樓揀寒伸出手。
臨時顧問·謝清歡微笑道:“合作愉快。”
送上門的枕頭,再不收可就不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