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煩躁的夏夜，三兩隻得意忘形的蟬扒住粗糙的樹皮，居然還想開口高歌幾曲。

被當空中尋找食物的貓頭鷹駭得趕緊噓聲，輕巧的腦殼也終於明白了，目前不是它張揚的時候。

哢、哢、哢……

不知何處異響，平靜夜晚裡，空曠大樓中。

黑暗壓不住的明黃色身影，扭曲地跌坐在一道門外，手機械的，一下一下握緊一把鏽斧往門鎖上劈砸。

紅棕色的門，掉落一道一道的漆。

一路延伸的幽深樓道，安全指示牌的靜謐綠光，砸門的巨響尤為突出，回音不斷傳蕩成刺耳躁聲，可黑漆漆的整棟樓似乎沒有一個住戶。

死寂死寂。皎潔圓月的煞白光灑入，映出了灰塵的地磚上一群被驚擾而四處逃竄的蟑螂。

——突然！！

一聲斧頭拍落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的清脆動靜驚嚇了蟄伏的小蟲。

月光下，斧頭布滿鐵鏽的糟糕，映不了一絲潔白光。它近處是一動不動的砸門者，頭埋入蜷曲的大腿根。

再零亂幾步靠近查看，毫無征兆，正正好對上撬門的外賣員驟然抬臉！癲狂的獰笑！以扭曲的非正常人類所及的姿勢快速！追逐而來！詭異誇張的笑臉如電鋸狂魔般爬行。倒退而行的身後，全部都是慌不擇路的蟑螂。

喘氣聲暴露了他鎮定下強裝的驚恐。

被逼進樓道的末尾，潮濕的背熱騰騰的貼上冰冷的牆，抽搐的靈魂麵覆絕望。

但此時，恐懼來源卻似機器人耗儘了電量，外賣員靜靜垂下頭，跪著、傾倒，四仰八叉。

悶熱煩躁的夏夜當空一輪明亮圓月，驚魂未定。窗欞上歇腳的貓頭鷹轉過腦袋，撲騰起一雙翅膀，消失在漆黑淩晨夜裡。

“哪裡有蟑螂？你彆是看錯了。”匿身的周渺在死後終於又看見了胡子拉碴的張程爻。

他這幅頹廢的模樣倒彆有另一番味道，永遠在周渺的心房跳動。但不知出於什麼，她之後的眼神卻刻意避免了投去他的方向。

【當然沒有蟑螂，因為唯一的躲起來了。】

“怎麼可能？”唐稞栗接連幾步靠近，周渺迅速縮了縮擺動的觸角，“估計是我的叫聲驚動了它，有蟑螂藥嗎？今晚放一點吧。”

“隨你，都行。”張程爻一臉頹唐，無所謂地走離衛生間。

唐稞栗聽著他腳步漸遠，皺眉，嘀咕了幾句，瞅著中間潔白鋥亮的頂燈。無言了良久，之後麵含悲傷地咽下眼眶裡的淚水，沉默倒出一包蟑螂藥放到角落，關好燈，同樣離去。

登時，香氣四溢，屬於小強界可望不可即的美味佳肴，正勾著周渺軀體中的饞蟲。

【管住嘴，彆邁開腿。】周渺激勵自己。

【不過……發現變成小強的唯一好處了，至少她能真的鑽進傳說中的地縫，不至於因撞破這樣的事而兩頭難堪。】

不遠處已有幾隻禁不起誘惑的蟑螂窸窸窣窣試探著接近佳肴，周渺跟著它們咽了咽口水，但人類的意識奮力控製小強的本能。

夜真的深了，房子平靜完全漆黑，周渺憑借記憶爬行在石英色地板，被高高大大的房門阻擋住了前進步伐。房內，是幽暗燈光下，睜著疲憊眼睛，眼袋深重地靠床凝視窗外圓月的張程爻。

房外，周渺抬起觸角，平靜地一碰一碰木門，似是寬慰。

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源源不斷吐出冷氣，包裹兩個世界裡的人，卻牽不起一道可貴鵲橋。

“現在不晚了，一個人回去不安全，將就一下我家客臥？”張程爻拋出橄欖枝。

“不用。”拒絕得很快。

張程爻意料之中的歎口氣，“就算為了渺渺，住下吧。方便明天一同出發。”繼而勸說。

“……”這次唐稞栗沒很快回答，珍重看了看滿是周渺生活痕跡的周圍。再次開口，語氣雖仍然嫌棄，但內容終是如了張程爻的願。

黑暗環境裡，城市的霓虹從厚實的窗簾縫中溜入，床上曼妙身姿的女子側臥睜著大大的眼睛，怔怔注視那一抹光，清醒得要命。

“啊啊啊——渺渺！”略微青澀的唐稞栗拿著塑料臉盆，整個人仿佛被定住，用儘畢生最大力氣叫出她潛意識裡最信任的名字，“救命啊渺渺——有蟑螂！”

“我肯定保護你。蟑螂這種事，讓我來！”猶如腳踩七彩祥雲而來的英雄，周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蟑螂。

等周渺下手捏死蟑螂並麵不改色把它扔進馬桶衝走後，唐稞栗眼中的感激已變成了狂熱的崇拜。

“渺渺，你就是我的救世主！”激動地說，從善如流地雙手遞上紙巾盒。

甩甩手上清水，抽了張紙，“但是，我們可能需要去買點蟑螂藥了。”“蟑螂都打進宿舍了。”周渺拎起一袋束口垃圾，站在門口回頭等唐稞栗。

唐稞栗本不想出門，猶豫了幾秒，“來啦來啦，我換個鞋。”

“拖鞋為什麼不能出門？你也太潔癖了。”

“努力改！”

“……”

話一句一句隨撲麵晚風消散在溫熱裡，兩道青春的背影在路燈下漸漸拉長、遠去。

學校旁邊有一條寬敞的江，月色在水麵波光粼粼，靜謐喜人。周渺撩走飄入嘴裡的發絲，唐稞栗挽著她手，快樂地跳躍。

兩人渾身一股燒烤味。

“渺渺為什麼搶我一串肉啊？”微醺的紅撲撲臉蛋，唐稞栗擠眉弄眼地問周渺。

“我才沒有！”周渺挽緊唐稞栗，玩鬨地推她，歪七扭八地在大橋上互相打鬨起來。“你就有，我看到了，哈哈哈……”唐稞栗邊防禦邊反駁，音量自然而然大了許多。

汽車流星般劃過人行道，兩人漸漸冷靜。

看見前方周渺和唐稞栗的必經之地，閃閃爍爍的白熾車燈光，兩個高矮的人形輪廓在晃眼的紅綠燈下模糊。

一個年輕男人，一個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厲聲嗬斥著什麼，斯斯文文的男人插不進任何話。

“你差點撞到我！懂嗎，小夥子？老婆子這條命差點交代在你手裡啊！”

“不行，我身體很是難受，你得帶我去醫院檢查全身。”

“對不住，醫院得去，醫療費我全出。”男人說著就要扶起因避讓人而倒地的摩托車。

“等等！”唐稞栗迷離的眼看著突然出聲的周渺，通行的綠光充斥不解的眸色。

周渺拉著她轉向年輕男人和老太太，“奶奶，聽您中氣十足，不像是身體難受的樣子哎。”

“哪來的多管閒事毛丫頭！”

“奶奶，您知道他這車多錢嗎？”周渺完全不受乾擾繼續道，“可值這個數呢！”比了個手勢震住了咄咄逼人的老太太。

“您說……要是警察來，會不會判您賠他維修費呢？”

“那得多少呀？”

老太太抖了抖，“你，你說什麼呢！”赳赳氣勢明顯跌落了很多，“這次，這次便宜你了！”趕著綠燈的最後三秒的倒計時，避邪似的匆匆遠離。

“謝謝你。”耳朵落入男人的勾人嗓音，“我知道她有所圖，隻想著用錢擺平了。”

周渺朝他綻放甜甜的笑容，“沒事。要不，加個微信？”晃了晃手中手機，手指無意點亮屏幕。壁紙是兩個相擁的美麗女孩。

“好。”張程爻難掩心動，掃了周渺的好友碼。

之後周渺用了七年的手機壁紙，換成了海邊沙灘閉著眼睛唱歌的張程爻。那一晚，他向她正式告白。

“如果那晚，她和她都沒有貪食一頓燒烤……”我的英雄就不會在彆人懷中小鳥依人。

【如果那晚，我和稞栗都沒有貪食一頓燒烤……】

觸角抵住了木門，籠罩著不甘、失落。

【我付諸愛意的這三年。張程爻，你呢？在我死後的幾天，你是這樣愛我的嗎？】

周渺毅然轉身，走的堅決一如當初幫他解圍，情起貪戀於他的聲音，情斷於他的背叛。

逐漸吹入涼風的夏夜，光滑的地麵上躺著那幾隻食了蟑螂藥而毒發的蟑螂。周渺奮力用頭抵著推開它們。

澄澈的玻璃窗大開，風吹動她挑選的窗簾，天空裡一輪似假的圓月，又大又亮，所有事情都那麼荒謬，都那麼氣憤無語。

周渺縮回她該回的小強窩。

始終不願承認，自己就是惡心的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