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沒睡著覺,反反複複腦海裡全是他的模樣。
他額頭的傷,還有照亮他的月光。
我現在的住所相較之前父母的家已經很小了,雖然在一個現代化程度極高的小區裡。但是林生的房子似乎還沒有我一個客廳大。
他是一個人住。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什麼彆的了。
我突然發現我對他了解甚少。
林生是我的下屬,我手底下的小員工,我對他可以任意“擺布”。
我心裡突然有這樣一個霸道又卑劣的念頭。
我本是養尊處優的少爺,我做事什麼時候被動過?
我要是去“騷擾”他,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他甚至得感謝我。
這樣想著,我也確實興致勃勃地這樣做了。
大早起,我買了各種各樣一大筐水果、露露、旺旺雪餅…來到林生家樓下。
昨晚光線太暗,對這棟破樓竟起了一點美化效果。
今日再看,實屬年久失修到極致,配套設施老化嚴重。街邊的電線杆上、樓房的外牆、內壁,犄角旮旯糊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蛛網、廢電線,來不及滲下地裡的臭水也隨處可見。
我皺了皺鼻子,味道不是很清新。一樓有戶人家糊鍋了,地下室有什麼東西發黴了。
我提著東西精準地找到了林生家的單元口,看到他不經常騎的那輛自行車就鎖在門口。
這棟單元樓一層是兩戶,門對著開。頂樓相對下麵顯得相對寬敞點,采光也更好。
我一路走上來,通過挨家挨戶門口堆放的東西,就對其家庭結構大致有所了解,漏氣籃球、舊搖搖車、鞋架、破木板、油漆桶、醃菜壇子、開爛了的長春花……
每兩層之間有一個小窗口,陽光就從那裡吝嗇地擠進來。五樓到六樓的中間層放著一盆大蘆薈,窗台上又排了一溜小蘆薈,各有各的綠色,倒顯得有生機。
不知道是誰養的,但我莫名覺得是林生的。
林生家的對門貼著一副對聯。
“朝朝暮暮燕常在,歲歲年年花常開。——四時如願”
我輕叩三下林生家門。
無人應。
我又叩了三下。
仍是無人應。
“欸嘿怪了,沒起呢?”我順嘴嘟囔。
抬手看表,九點鐘出頭,睡懶覺到這時候也還是情有可原。於是我又碌碌地把東西都扛下去,在車裡等待。
漸漸蕭索的初冬總是盼一輪紅日。
偌大的紅日浮動在遠山重疊的影中,懸掛在料峭禿枝頭。
我也有點困,就放平車座補了個覺。
再一睜眼,已是快十一點。
老小區中總是住著一些勤勞的老人和一群半頹不廢的懶惰打工人。
比如林生。當我再次叩響他家門的時候,他又不應。
“欸?沒在家嗎……”我撥起了林生的電話,竟然快速接通了。
“韓總。”電話那頭,林生的聲音清澈地傳了過來。
“哎小林呐,沒打擾到你吧?”我發出通用話術。
“沒。”“起了嗎?”“起了。”“啥時候起的?”“…早上八點多?記不清了。”
“在哪呢?”“在家。”
“好,太好了。”我深吸一口氣,在林生的疑問語氣中擲地有聲地說,“開門吧!”
隨後,我聽見門內擰鎖的聲音,不知道擰了多少道鎖,門終於開了。
林生探出頭來,我正好和他四目相對,看得出他很驚訝。
“韓總。”他叫我。
“嗯。”我肯定地點點頭,並和藹可親地微笑。
“您怎麼來了?”林生拉開門,我自來熟地進他家去。
“來探望你呀~”我說,放下東西後,認真地看著他。
昨天的磕傷在他額角濃縮成了一小條深紫的印記,但看起來無大礙。
“這…您怎麼……”林生看著我帶的東西,慌亂了。
“欸,見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沒有聽他把話說完,“我好歹是你老板,你出了工傷,我來探望你,再送點慰問品是天經地義的嘛。”
“啊謝……”林生說。
“不用謝,不用謝!”我擺手爽朗地笑著。自我感覺良好。
“你怎麼樣?”我問他,一邊四下轉悠。
“我沒事,”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轉而說,“不用換鞋,韓總,裡麵坐。”
“啊?”我停頓了一下。
林生跺一跺腳,坦誠地笑了,“這泥灰地——我也不換。”
“哦好吧。”我跟著他走向客廳那窄窄一條沙發,頂上一個拉線吊燈,我不知道這說不說得上是客廳,它和門廊局促地連接在一起。
其實這間小房裡各處也都沒有什麼明晰的分區,一進門就能看到廁所的蹲坑,風水應該挺“不錯”。
林生真的有點慌張,我開始後悔如此冒昧地打擾他。
“韓總,我其實都好了,也許明天就能回去上班了。”林生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歸攏落在沙發上的瓜子皮丟進一旁的戳子,騰出一塊兒地方讓我坐。
“彆嘛。多歇幾天,我不是來催你的!”我急道。林生笑了笑。
我關注到脫皮的白牆跟整整齊齊地排著十好幾個啤酒瓶,窄窄的窗台上垂著銀蘭的枝條,唯一的小板凳上放著一個路由器,屋內陳設極簡,除此之外看不到彆的什麼了。
“不好意思啊韓總,家裡實在亂。”林生說。
“沒事,我自己也不愛收拾屋子。”我說。
林生旋鬆一瓶新的礦泉水遞給我。
“欸,林生,你九點多那會子在乾嘛?”我問他。
“可能在打遊戲吧。”林生想了想,說得有點不好意思。
“啊,那我那時候敲門你沒聽見嘛。”我說,“我還以為你你沒起床呢還。”
“啊?那是您敲的啊。”林生咽了好大一口口水,說,“我聽見了。”
“那怎麼不開門呢?”我笑眼看他。
“我沒想到是您來。往常敲門的都是推銷,所以我一般不理。”他說,“我在這座城沒有認識的人,沒有人會來找我。”
“除了我?我是第一個?”我問。
“對。”林生又很輕很輕笑了,露出兩顆小兔牙。
“好,安全意識很強烈,我很放心你呀。”我說,又道,“下次我來之前給你打電話。”
“嗯。”他答應。
“欸?你說你在這座城沒有認識的人嗎……”我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哪裡人來著?”
林生愣了一下。
我知道林生是不願提起太多關於自己的事的,但我偏問。他也不得不回答我,畢竟我是他老板。
“我老家在啼鹿,啼鹿最靠北的位置…”林生有些生硬地笑了,我一邊問,他娓娓說著自己過去。
情緒湧動起來了,我腦海裡有了畫麵。我看到一個生長於十八線小縣城的孩子一步一個腳印地從小地方考去大城市,他的倔犟,他的頑強,他的自立。
十年飲冰,待人如水,冷暖自知。
說著說著,聲音低沉下去,我似乎聽到了林生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隨之我的心像是被狠揪了一把。
“我當初招人的時候,看你簡曆就覺得你不簡單。”我簡直無法控製自己,著了迷,瘋狂地想要掘出林生的一切秘密,於是我問他,“那怎麼報的是專科啊,不好找工作啊。聽你講我覺得你,你不應該啊。”
“報錯了。”林生說。
“啊?”我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那時候我家沒有電腦,我父母在他們廠裡給我報的。”林生說得很平靜,就像突然想起來探視那道自己忽略已久的傷痕,卻發現已經不痛了。他接著說,“然後他們報錯了。”
“我本來可能可以上一個好一點的大學吧,不知道了。”他眨眨眼說。
也是,都過去很多年了。他好像並不很糾結。
我心裡卻難以安寧。我回想起自己當年考了一個不是很能拿得出手的分數,父母仍然捧著那本厚重的誌願指南研讀了好幾個晚上,又反複商量以求最佳。
“兒子啊,你這分正正好卡中間了,這太考驗爸媽的填報水平了呀!”我還記得媽這樣對我說,她又笑道——
“不過彆擔心。我的兒子努力了十二年,媽媽給你報誌願卻隻有三天,媽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得給你謀個好學校!”
我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對林生心生憐憫,他比我強大得多,所以我心生欽佩。
“那你也挺不容易的啊。”我說。
“還行,現在這樣挺好的。”林生說,“這不是遇到您了嘛。”
我跟著他嗤嗤傻笑。
“想家嗎?”我問他。
林生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
“沒事,再堅持堅持,轉眼就過年了。過年要回家的吧。”我說。
林生卻又搖頭。我不忍再問下去了。
“沒想好。”良久,林生說,“也可能回去吧。”
“能回家更好,回不了就來找我玩。”我假裝大咧地拍了拍他肩膀,道:“反正在哪兒你都不會孤單的。”
我想這話可能觸動到他了。林生什麼也沒說,隻是向我綻開了一個能很好地露出他兩顆小兔牙的標誌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