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身一緊,身後傳來熱乎乎的氣息,聞澈腦袋搭在言塵肩膀上蹭了蹭,帶著笑意說:“心情不好?”
“沒有。”言塵濕潤的睫毛顫了顫,往後一靠,正好靠在聞澈前額上。
風很大,斜飛的雨點打濕他們交錯的脖頸,水珠順著衣衫流入胸膛中,冷的刺骨,誰也沒舍得先動,言塵有一束頭發被風吹在聞澈肩膀上,聞澈握住在指尖纏繞著玩,呼出的熱氣在雨天中凝結成白霧,“心情好為何還要坐竹亭發呆?你要是不開心,可以告訴我,不要總是一個人悶著。”
言塵看著竹亭外的小花園,裡麵種著很多花,開的嬌豔欲滴,花上圍著一層防雨的錦帷,但是雨太大了,劈裡啪啦響,花瓣被打的垂下頭,許久後,言塵沉聲說:“我不喜歡下雨。”
聞澈看他不開心,在他腦袋上搓一把,“為什麼?”
言塵沉默不語,他母親在很多年前就離世了,那一天,人間下了一場大雨,夾雜風雪,很大很大,幾乎淹沒一座城,所以,他很討厭雨,也討厭雪,像離彆,苦澀,窒息。
“沒有原因,就是不喜歡。”言塵抬頭看天,很遙遠,觸不可及,隔著大雨看天空,一切都顯得朦朧迷茫。
聞澈笑了聲,半邊身子籠住他:“那我們回屋,不看令人心煩的東西。”
言塵坐著沒動,深秋的雨很涼,打在露在外麵的皮膚上涼嗖嗖的,他卻感受不到風,靜靜聽著雨將竹亭敲的錚錚作響,自顧自說著:“很多年前,父親告訴我要我明是非,辨真理,那個時候小,不懂父親說的是什麼意思,後來,我長大了,但我還是分不清正邪的區彆是什麼,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怎麼做才是錯的?這個問題,我好像越來越不明白了。”
手指愣在發絲上,聞澈下巴支楞在他肩膀上,眼睛明亮地回答:“言塵,你不需要分清正邪,對於立場不同的人,正邪在本質上並不能以兩字評判,按照你心中想的去做,就是對的。”
“我也會犯錯,很多年前犯過錯,很多年後,依舊犯錯。”言塵睫毛顫抖,他明知水漓私自下凡,卻依舊放他回歸神界,他明知玉瀟子民犧牲一個弱者保全全城,卻無法定任何一個人的罪,他明知受害的十七名女子是無辜的,卻隻能看著他們的屍骨埋藏在陰濕的惡靈湖底。
怪水漓嗎?他沒有殺人,但他用了障眼法令子民自相殘殺;怪子民嗎?可他們識破了障眼法卻依舊自相殘殺。
到頭來,好像誰都沒錯,又好像誰都有錯。
造成這樣的局麵,並不能歸咎於任何一個人身上,畢竟弱肉強食、趨利避害,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風葉搖晃,雨下的更厲害了,小小的竹亭遮蓋不住那麼大的雨,卷攜飛灰的雨絲打在言塵眼睛上,迫使他難受地閉上眼。
聞澈抬手撫掉言塵眼皮上的水珠,笑著回他:“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我眼中,我不在乎正,也不在乎邪,更不在乎對錯,我隻要你開心,你做的,就是對的。”
他說的很真誠,言塵沒說話,心中暖洋洋一片,這孩子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永遠那麼信任他。
“回去嗎?”見他神色好了些,聞澈笑嘻嘻壓在他耳旁問。
“好。”言塵側頭看聞澈,臉頰和聞澈貼在一塊,他感覺聞澈的臉很冰,和雪一樣,隻見那人鼻尖紅紅的,臉頰紅紅的,被淋濕後像一條可憐的小貓,言塵蹙眉想說他怎麼不穿厚點。
聞澈像是有感應似的,臉頰飛速離開言塵 ,然後從地上拿起一柄白色油紙傘,立刻撐開,用眼神示意言塵快進來。
言塵沒嘟囔他,隻不過他轉身時疾風從臉上呼嘯而過,心中在那一瞬間愣住了,難怪他感受不到寒意,難怪聞澈渾身冰冷,原來聞澈剛才站在通風口,替他擋住了風。
他想問不敢問,最終還是沒說話,被聞澈一路牽著回了房間。
聞澈回屋後煮了一盞茶,是碧螺春,味道很濃,整個房間充斥好聞的香味,他笑著倒一杯遞給言塵,讓他暖暖身子。
白色滾燙的水汽漫過言塵鼻尖,他蒼白的手指頓在白色瓷杯上,深邃漆黑的瞳孔望著溫熱的茶水,看不出情緒。
聞澈手拖著下巴,懶洋洋地看著他:“不喝嗎?你該不會想讓我用嘴渡給你吧,我倒是不介意。”
話是這麼說,不過以他的性子,這種事他真乾的出來,言塵督他一眼,二話沒說,將茶水仰頭喝儘。
他將茶杯扣在桌子上,胳膊借助桌子撐著揉了揉眉心,這幾天沒怎麼睡覺,腦子累 ,心累,感覺渾身乏力,頭腦也暈乎乎的,眼皮越來越沉,不出片刻,他趴在桌子上,沉沉睡了過去。
本來還想騙言塵怎麼把迷.藥喝了,沒想到這麼容易,見計謀得逞,聞澈鬆口氣,趴在言塵頸窩處拍了拍他的臉,見他沒反應,聞澈才打橫抱起言塵。
言塵身高挺拔,俊逸清瘦,但他其實很輕,聞澈抱他像抱一片樹葉似的,毫不費力將人放在床上。
雨拍打窗戶發出可怕的聲音,似是要撕裂窗戶闖進來,屋裡也冷冷的,聞澈抱了兩床被子蓋在言塵身上,言塵雙眸緊閉,薄唇抿成一條線,即便睡著渾身也散發著不容人靠近的清冷。
聞澈淺淺一笑,溫熱的掌心輕輕撫摸言塵的眼睛,順到臉頰,目光柔和的好像在看他的愛人,也對,在他心中,言塵就是他愛人,雖然言塵沒有親口承認,但依舊是他愛人。
他低頭在言塵唇角吻了吻,溫聲細語道:“乖,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
說完,他撐開白色油紙傘,毫不猶豫踏出房門。
外麵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不知怎麼回事,今天的雨格外大,聞澈的傘險些被狂風卷走。
反正衣裳早晚會濕,聞澈索性把傘扔了,一路狂奔到惡靈湖,雨水衝刷他的臉,發帶早就在奔跑時弄掉了,頭發罩住他的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冷峻的輪廓。
一直以來,他隻當言塵是他爹撿回來的哥哥,是上天賜給他的哥哥,這麼多年他也從未懷疑過言塵身份。
可是現在,他心慌了。
當他觸碰神像時,腦海閃過無數畫麵,全和言塵有關,昏倒時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坐在高高的山上,山上有小花,有微風,額前的碎發被晚風溫柔地吹,一抬頭,就看到火紅的穹廬,比楓葉紅,比火奪目,旁邊還有一條星光點點的銀河。
言塵突然從身後攬住他,像小貓似的蹭著他,然後送他一捧黃玫瑰,銀河在頃刻間灑落,罩在兩人身上,他一轉頭,落入言塵眼睛裡,一雙比星和月還要燦爛的眼睛。
那種真實感,絕不可能僅僅是夢。
如果不是夢,就隻有一種可能,他有前世,隻不過他已經忘了。
也是,修真界,活人死了成鬼,鬼死了還能亂跑亂跳,邪祟橫行,飛天遁地,古怪離奇那麼多,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言塵知道一切,卻不告訴他,這一點讓聞澈心裡不舒服,他並不是無法接受前世,隻是不喜歡言塵騙他,每一次欺騙會讓他以為他對言塵不夠好,不足以讓言塵交出全部信任。
再加上言塵性子執拗,是不可能說實話的,那麼隻能聞澈自己去摸索。
他憋一口氣,潛入水中,沿著之前的記憶往前遊,沒了漩渦,沒了黑瘴,他比上次更輕鬆地遊到湖底找到岩洞,不過湖太深,他緊趕慢趕也花了半個時辰。
潮濕的水汽黏膩,血腥,岩洞前未清理的屍骨鋪成一條長路,聞澈嗅到這股氣息胃裡翻江倒海,惡心想吐,他忍了忍,踩著屍骨一步一步往裡走。
洞裡有火,沒有生靈,沒有活氣,唯有一尊被火光映出的神像,威嚴挺拔。
聞澈久久望向那尊佛像,又疑惑又躊躇,不明白裡麵為何會有他的記憶,思索再三還是將手掌放上去。
輕輕閉上眼,恍惚間,聞澈感覺靈魂剝離體外,痛苦萬分,腦子越來越不清醒,視線越來越迷糊,感覺眼前似乎有無數層紗幔被掀開,那些真相則隱藏在紗幔後,隨著紗幔被揭開,真相漸漸無處遁形,像一群被久困深湖的沉木爭搶搶後地浮出水麵。
“你可曾喜歡過我?哪怕一點,也行。”
“你若靠近我一分,我一定捅你一刀,你,你若再敢過來,下一刀,便是你的心臟。”
“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從今往後,我們兩不相欠。”
“不!我怎麼可能忘掉你?我求求你,隻要你留下,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聞澈頭腦發昏,他像一個旁觀者似地看著陌生的場麵,隔著透明玻璃,他看見言塵和另一個自己在裝飾豪華的大殿,這個時候的言塵年紀應該不到十五,個頭不高,皮膚很白,長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透過澄淨透明的明眸,能看見光和希望。
言塵趴在櫃子裡胡亂翻衣裳,名貴的錦衣綢緞狐裘像垃圾似的被扔的滿地都是,嘴裡嘟囔著:“今天是我生辰,我想穿那件繡著小鳳凰的衣裳去抓兔子,怎麼找不到了?阿澈,你有沒有看見?”
說完,他想轉身問身後的聞澈,一抬頭腦袋撞在櫃子尖上,疼的他“哎呦”一聲。
聞澈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心疼地揉揉他被撞的後腦勺,笑著說:“言塵,我們今天是去山上玩,那件衣裳太長,跑起來不舒服。”
想來也是,言塵黑溜溜的眼睛從左轉到右,將房間掃視一圈後撿起兩件稍微短的衣裳,一件是紅色鳳凰袍,另一件是嵌著流水的紅錦緞,他揚了揚衣裳,問:“哪個好看?”
“都好看,”聞澈認真地看,看言塵選了一件鳳凰火套在身上穿好,不解問:“言塵,我一直有個問題問你,你為什麼那麼喜歡紅衣?其實你膚色很白,穿白錦緞也好看。”
言塵抬頭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很白很漂亮,對聞澈說:“我討厭白色衣裳,死氣沉沉,穿著像守喪的,紅色多好看 ,又喜氣又明亮。”
身在局外的聞澈心中一頓,他覺得眼前的言塵和他所認識的言塵判若兩人,眼前的言塵像火,熾熱明亮,一襲紅衣看起來張揚奪目,是一種驚人的美,他所認識言塵,不愛說話不愛笑,永遠身著白袍,渾身上下如同山巔積雪,冷的難以接近。
白衣,守喪嗎?給誰守喪?
說不出什麼滋味,心臟像被踩了一腳,無聲,卻悶悶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