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漓聽到水神愣了一會兒,言塵走到神像旁,看著那處四四方方的凹陷處,“這裡以前放的是什麼?”
水漓回神,幾乎不用想就開口:“一柄黑劍,怎麼了?”
言塵緩緩閉上眼,胸腔酸澀腫脹,再次睜眼時眼睛還難受著,儘力克製情緒說:“那柄劍是阿澈上一世殘損的意識,長劍被困此處多年,阿澈的意識逐漸滲透石像內,所以這尊石像下意識將聞澈奉為主人,很明顯,有人想利用阿澈的意識收集怨靈,他的目的是什麼?你有想過嗎?”
水漓一副漠不關己的態度:“我隻知道幕後主使是廣白,可他想殺誰?找誰複仇?關我何事?我告訴你,我從不在乎神,也不在乎魔,更不在乎人,他們是生是死,對我而言如同螻蟻般無足輕重。”
“當然關你的事,”言塵嚴肅道,“玉瀟城的火瘡是你利用雨布下的,河鬼娶親是你提的,十七名女子被當成獻祭品死於非命,你蠱惑人心,違逆天道,屠殺生靈,從某種程度上說,你隻不過是廣白收集怨靈的棋子,倘若有一天,廣白想利用怨靈引發第二次天災,你以為你不用擔半分責嗎?”
水漓眸中染上一層怨氣:“你說我違逆天道,我認,但你說我屠殺生靈,我不認,我沒有殺任何一個人,壞事是他們做的,獻祭品是他們親手綁在竹筏上的,奴役弱者是他們乾的,無數屍體也是他們沉入惡靈湖的,造成如今這副局麵,全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死有餘辜。”
言塵目不轉睛看著他,“若非你布下火瘡,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我偏要這麼做,我恨不得他們全都去死。”水漓攥緊拳頭。
言塵心下了然,依舊問他:“為什麼?”
水漓無喜無悲,一字一句道:“我本來也不想這麼做,可是十七年前,有一個小神告訴我,玉瀟城爆發火疫,那個時候我並不相信,但我還是來了人間。”
水漓不想讓人察覺到他的情緒,可他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忍了很久,臉色也很白,“那一天,人間很繁華,很熱鬨,大街上熙熙攘攘,你來我往,可是他們全都在看笑話,我像一個旁觀者似的站在人群中,看著我父親的神像像一個垃圾似的被他們扔在地上,一點一點被敲碎,口中吐著汙穢的詞,在他們眼中,我父親就像一條落水狗一樣被辱罵踐踏,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什麼感受,那種無力感你能體會嗎?”
他的聲音帶著恨意,顫抖,言塵說不出什麼滋味,像心被狠狠捅一刀,很疼,很窒息,不僅僅因為水神,也摻雜著他曾親眼看著聞澈遭受同樣的遭遇,那個時候,他無力,他毫無辦法,隻能親眼看著。
他們是神,也是人,擁有愛恨嗔癡,喜怒哀樂。
水漓僵硬抬頭,嘴唇翕微:“我父親是神界第一代水神,跟隨帝君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即便是四海八荒的神,也要敬重他,可千年前的一場天災牽扯人間,玉瀟子民全部感染火瘡,活的生不如死,當時沒有一個神敢下來幫他們,是我父親違逆天道,不眠不休為子民布了五天五夜的雨,下凡化真身,替他們解除火瘡,這才還玉瀟一個朗朗乾坤,最終玉瀟得救,我父親卻散儘魂魄,身死道隕。”
外麵刮起很大的風,很冷,湖水的潮氣飄進來,落在水漓臉上,潤濕他的睫毛。
他母親死的早,自幼和父親相依為命,世上沒有感同身受,言塵自然也不能完全理解一個人絕望,孤獨。
言塵不知怎麼安慰他,隻得說:“水神是為正道獻身,神界會記得他的恩德。”
水漓很痛苦,嗓音帶著淒厲,“正道有用嗎?善良、心懷大愛有用嗎?抵得過那群嗜血啃肉的白眼狼嗎?我父親生來慈悲,濟世救民,卻淪為千古罪臣,背負萬人唾罵,憑什麼?”
言塵道:“水神已隕千年,千年的時間,對神來說,駒光過隙,對人來說,卻是很長很長,這些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這不是他們作踐我父親的理由,整個玉瀟,口口聲聲說信奉水神,卻沒有一張水神的畫像,也沒有一尊佛像,我何曾怪過他們?”水漓說,“在遭受災難時,他們一邊辱罵踐踏神,一邊渴求神的庇護,當水神不再庇佑他們時,就淪為他們眼中的惡,過往的恩德也一並抹消,他們辱罵我父親,信奉一隻根本不存在的鬼,既然他們信奉河鬼,那就信奉個夠。”
有些事已經命中注定,無法更改,言塵歎口氣,很輕,帶點無奈,“你心中清楚,玉瀟為何棄水神,信河鬼,這場轉變是因為廣白布的一場火瘡,他讓子民相信當年救他們的是河鬼,而不是水神,所以子民才會怨恨水神,廣白這麼做,是故意激起你和玉瀟的矛盾。”
說到這裡,水漓看向洞口的屍骨笑了,諷刺之意毫不掩飾,“我當然知道,可是我給過他們很多次機會,是他們自己放棄了機會,我所布下的火瘡,根本是假的,不會造成絲毫傷害,我也說過河鬼娶親的期限是三天,這些時間足夠他們去思考,隻要他們撐過三天,火瘡自然會破,也不會有任何人死亡,可這些人在第一天就做了令人失望的選擇,他們怕死,怕痛,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去硬生生犧牲另外一個人,甚至奴役另外一個人,這不是我逼他們乾的,是他們喜歡看彆人在深淵中掙紮,這種人,有什麼資格活著?”
言塵臉色變了,他第一眼看到子民傷口就發現那是障眼法,雖露骨可怖,實則皮肉完好,不過水漓設的障眼法很奧妙,稍微有點修為的仙人一定會發現它是假的,可他們依舊選擇犧牲一個人去保全大局,因為這個選擇最安全。
言塵比水漓更早了解本性,他輕聲說:“遇見危險,選擇保護自己,享受安逸,不僅是神的本能,也是人類的本能,這一點,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水漓語氣堅定:“擁抱安逸沒有錯,但這種安逸是淩駕於彆人痛苦之上,這就是錯,錯了,就要承擔後果。”
“可你報複的是座玉瀟的人,你的目的僅僅是複仇嗎?”言塵沒什麼情緒,卻讓水漓渾身一顫。
水漓垂下眸,挺直的背脊彎了一個淡淡的弧度,唇抿成一條線。
言塵不強迫他,目光落在水神神像上,即便常年遭受怨靈侵蝕,依舊很大,很莊嚴,他心下了然,“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複活水神,借用怨靈為水神重塑真身。”
水漓僵硬抬頭,嗓子裡好像卡了一塊石頭,苦澀難受:“為何這麼想?”
言塵察覺到他情緒不對勁,平靜如水般說:“其一,你性子直,倘若恨玉瀟,屠了便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其二,神界有禁忌,神明不可下凡,但你還是違背規矩,將生命拋擲在外,除了讓水神複活,我想不到第二個能讓你奮不顧身的理由。”
“你猜的沒錯,我是想讓父親複活。”水漓固執地一動不動,他的身上好像插上一根常年不見天日的刺,稍微一動,全身被牽連著疼。
言塵歎口氣,坦白道:“站在我的角度,我確實沒有理由指責你,因為我也曾像你這般執拗,相信世上存在起死回生術。”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呼呼往洞口吹,他的聲音被吹的更低沉,落入水漓耳中卻萬分刺耳。
言塵注意到他眸中的絕望,打算給他一點反應時間,餘光瞥見從石頭縫裡盛開的一支海棠花,花瓣被吹的左右搖晃,雖然倔強,花瓣最終還是隨風而去,好像生命般脆弱,輕輕一折就斷了。
很多年前,聞澈隕,言塵為了找他,踏遍五湖四海,沙河大漠,去過最冷的雪山,去過沒有生靈的死亡穀,去過可以抹去記憶的忘川,去過……
他不記得去過多少地方,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每天重複同樣的生活。
起死回生嗎?
真的存在嗎?
心中隱隱傳來刺痛,痛的無法呼吸,言塵壓製住悲傷,聲音輕若岩洞吹來的冷風,“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世上確實不存在起死回生術,相信起死回生,是因為你不願相信他已經死了,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遠無法回來,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神也無法違逆世間最基本的規則,生離死彆,聽上去很痛苦,可正是這些情緒交錯,才讓你懂得喜怒哀樂。”
他一字一句很輕,落在水漓心中,卻宛若一把利刃,一點一點碾碎他的心臟,包括他的理智。
“撒謊,你騙人。”水漓聲音顫抖,眉眼間染上一層薄薄的怒意,讓他本就淩厲的五官更加寒冷。
言塵說:“我沒必要騙你。”
水漓憋著情緒,兩個眼睛忍的通紅,吸了吸鼻子質問道:“聞澈當年不也死了嗎?整個上天庭都知道他死了?為什麼他能起死回生?”
“因為阿澈天生與諸神不同,他怨靈化身,擁有不死之身,我在他生源地找到他的一縷魂魄,”言塵嗓子沙啞,雖然已經過去千年,但每次提及時心依舊疼,“後來,我將他的殘魂封印在流魄珠中,借用怨靈為他重塑真身,才讓他千年後轉世為人,可是世上確實不存在起死回生術,不然我為何不複活我母神?”
水漓臉上布滿痛苦,氤氳的水汽罩住他的眼睛,他並不是單純的失望,而是迎來希望,拚儘全力卻再次遭受絕望,最終,依舊無法改變真相。
可是,人活著就是不斷失去,無論是親人、朋友、還是愛人,終究要離開的,沒有人可以陪你走到生命儘頭。
說來挺奇怪,言塵覺得人生和海棠花挺像的,不斷成長,不斷擁抱空氣,最終還是會掉落,重回泥土裡。
不知為何,岩洞中常年不滅的燭火被吹滅不少,越來越黑,水漓半張臉被隱藏在黑暗中,沒有活氣,言塵重新點燃那些火,淡淡道:“水神曾寫給一封遺書,臨死前親手轉交給我父君。”
“什麼?”水漓反應遲鈍一會兒,木愣地抬頭。
言塵道:“水神說,你本性不壞,隻不過性子過於固執,若有一天你因為他而釀成大錯,懇請我父君留你一命。”
“我不需要求情,要殺便殺,說一個怕字那就不是我。”水漓眉骨間透著強硬,若非紅透的眼眶,真的會讓人誤以為他依舊是那個拽上天的水漓。
“你覺得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水神希望看到的嗎?”言塵提高聲音,以一種審判者看著他,“水漓,你的未來還有很長,過去的經曆隻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並不能決定你以後的道路,你現在是天界堂堂正正的水神,要不斷提高神力去迎接未知的挑戰,更要有比常人接受死亡的毅力,你究竟想成為怎樣的神明,是水神厭惡的,還是他窮儘一生追求的,完全取決於你自己,你懂嗎?”
水漓沒說話,渾身壓抑,身子像軟了似的滑在地上,仿佛胎兒重回母體,落葉重回大地,他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出不來。
努力思考,也在努力掙紮。
“你自己好好想想。”言塵不打算打擾他,反正該說的他已經說了,水漓怎麼做,並不在他掌控的範圍內。
言塵朝聞澈走去,聞澈陷入昏迷後情緒很不穩定,眉頭一直緊皺著,似乎做了非常不好的夢,言塵彎下身子抱住聞澈,額頭抵住聞澈的額頭,隨後在他緊皺的眉心處落下一吻,很輕,像羽毛劃過。
也許察覺到熟悉的氣息,聞澈擰皺的眉心漸漸舒展開,腦袋往言塵懷裡鑽了鑽,像小狗狗似地汲取言塵身上的氣息。
言塵淡淡地笑,抱著聞澈離開岩洞,借用法術離開惡靈湖。
回到守雲峰後,言塵把聞澈放在床上,聽著外麵的雨聲,他心情很壓抑,很窒息,不知不覺地便走在竹亭中,看著漂泊大雨,他歎了口氣,長這麼大,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雨,好像整片天被撕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