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瀟是唯一一座相信神明存在的都城,天下皆知,玉瀟供奉的是水神。
言塵聞澈趕到此城時已近午時,這裡天氣也真怪,剛才晴空萬裡,眨眼間便沒了太陽,烏泱泱一片黑雲看起來似乎要下雨。
但是玉瀟好像正在慶祝盛大的節日,街上非常熱鬨,處處懸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有宮燈,龍燈,八個麵的骰子燈,最亮的是馬騎燈,六個麵上畫著騎著駿馬大戰敵人的鐵麵將軍,當燈轉動時,馬兒好像活過來似的,你追我趕地載著將軍奔騰,還有舞獅燈,紗燈……,光彩奪目,即便是白天,也被斑斕的光暈閃得眼睛恍惚。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像全城的人全都聚集在此,那麼繁華,那麼盛大。
不愧是天下第一都城,被稱為人間天堂的玉瀟。
不遠處走來兩批長長的隊伍,穿金戴銀,手執各種法器,臉上掛著各種各樣的麵具,以不曾見過的詭異姿勢走路,手裡牽著一根長長的紅綢緞一直向後延伸,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到儘頭,兩側有敲鑼打鼓的、吹嗩呐的、彈琴的、還有幾個人錘擊重重的鎛,震得屋頂上的塵土簌簌而落……街上頓時熱鬨起來,大人抱著小孩,老人拄著拐杖,紛紛駐足挺著腦袋往外看,唯恐錯過什麼好事情。
第一批隊伍帶著惡鬼般恐怖的麵具,走起路來張牙舞爪,為首的人身高九尺,紅發獠牙,手裡拿著人頭狀的鈴鐺搖的震耳欲聾,腦門上刻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殺”字,是閻羅王打扮,中間的人站在石頭做的滾輪上被人推著走,長著綠色的眼睛,吐著長長的舌頭,嘴裡時不時甩出白布條,乃是吊死鬼,旁邊的兩人一黑一白,麵色慘白,嘴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胸前各自貼著用血寫的陰陽二字,乃是黑白無常,看樣子,他們扮演的應當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十大惡鬼。
另一批人走在最前麵的人帶著嚴肅的麵具,騎在一頭鐵皮做的大水龍身上,水龍長著金色的犄角,站起來足足三尺高,那人手執拂塵,低頭看人時好似傲視群雄,看樣子應當是水神,後麵的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肩膀上,看起來很高很高,走起路來卻格外穩當,手裡揮舞著開天斧喊著殺殺殺,顯得兩側的人很矮,不過他們的麵具畫著盛開的金蓮,一個拿著流星錘,另一個拿著十二級浮圖寶塔,後麵跟著上百人,看起來像是神的打扮。
他們一步一步走著,腰間發出叮當響。
聞澈是小孩子心性,第一次遇見這種情形,覺得怪好玩,不免伸著頭看了看,扯住言塵袖子問:“言塵,他們在乾嗎?”
“祭祀神。”言塵嘴上說著,卻認不出這一批神中的任何神,水神嗎?可是水神並非這般模樣。
隨即,言塵打消心中懷疑,也是,人類並未見過神,對神的模樣也僅局限於書中的文字和說書先生的浮誇表演。
這時候,有一個道士搬了一張桌子,桌子旁邊有兩尊石像,一尊是莊嚴的仰頭佛像,一尊是凶煞的鬼像,道士圍著石像轉了兩圈,口中振振有詞,突然,他鼓足眼睛,拿起桌子上的桃木劍,挑起一張符咒,對著符咒念起咒語,那符咒竟圍著桃木劍飛了起來,化為一團綠色的鬼火落在蠟燭上,火苗很小很弱,仿佛風一吹就能吹滅,道士拿出一個裝水的禿瓢,往空中一灑,水落在火上,火竟然沒滅。
隻見那道士眼露詫異,大喊一聲:“水克火卻無法滅火,此乃天意,此乃天意啊!”他仰頭大大歎口氣,看著很無奈,“終是水神無用,無法戰勝火鬼。”
言塵沒看懂他的做法,隻覺得這道士妖言惑眾,他點的火是三昧真火,屬極陰,非靈水甘露無法撲滅,令言塵想不通的是三昧真火隻有天上有,人類怎會有?
那道士身上並沒有神脈,確實是普通的人類。
難道有神私自下凡與人勾結?
還沒等他想明白,周圍的老百姓突然歡呼雀躍,高興地大喊大叫,紛紛衝破圍著的紅線,掄起鋤頭、鐵鍬、竹棍、鍋碗瓢盆,撿起破磚頭、石頭,爭先恐後跑到神像前,舉起利器狠狠往神像上砸,甚至有人用腳使勁踩在石像臉上,眼神狠厲,嘴裡罵的唾沫星飛:“水神就是沒用,連火都滅不了,像他這種神就是爛神,隻會帶來災難。”
“不配為神,離他近隻會帶來無窮無儘的災難,簡直惡心至極。”
“早點去死,見鬼去吧!”
仰頭的石像,眼睛被一點一點砸爛,腿也被貫穿,慢慢地倒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在老百姓眼中,打倒了高高在上的石像,也是打倒了法力無邊的水神。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聞澈應接不暇,聞澈一臉茫然,問:“言塵,你之前不是說玉瀟供奉的是水神嗎?我怎麼感覺他們對水神厭惡至極 ,此等做法,不是敬神,而是弑神。”
言塵也和聞澈一樣懵,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聽過水神的故事了,我隻知道遠古神話中有一個傳說,每當水神哭泣時,他流下的眼淚會化為人間的一場大雨,我現在終於明白玉瀟為何經常下雨了。”
說完,言塵翻手,食指輕彈,一滴水從手中脫離落在燃燒的火苗上,火滅了。
刹那間,空中狂風大作,天上電閃雷鳴,言塵手中銀光乍現,變出一柄白色油紙傘,撐在聞澈頭上。
大雨瓢潑而至,玉瀟的子民全都淋了雨,卻還徜徉在興奮中,舉起武器,重重砸在石像上,等石像徹底粉碎後,他們似乎覺得不是很滿意,低頭往石頭上啐了一口,才各自回家。
言塵懶得管他們瑣事,隻是望著雨皺了皺眉,秋雨本就急促,打在屋簷上錚錚作響,風一吹,不免添了幾分涼意,言塵右手忽然攬住聞澈的肩膀,往他懷裡帶了帶,不讓他身上沾染一滴雨水。
鼻尖又聞到熟悉的花香,聞澈心中一喜,明明那麼冷,可是言塵懷裡真暖和,像大火爐似的,他往言塵懷裡拱了拱,“言塵,你乾嘛摟我啊,大白天的,怪不好意思的。”
“ 淋了雨,還要給你洗衣裳,挺麻煩。”言塵淡淡說著,邁開步子,朝四周望了望,想找一家比較好的住宿店,雖然現在是白天,但他感覺起碼要在玉瀟待四天。
聞澈拍了拍自己胸膛,“放心啦,我很貼心的,為了不讓你洗衣裳,我保證不讓身上沾半滴雨。”說完,他離言塵更近了。
可是這種溫存的觸感很快便消失了,言塵到一家人不算很多的店後鬆手,收傘,和聞澈坐在靠門的位置,點了兩斤切片的牛肉,和一盞雪頂含竹茶。
隔壁桌是一群嘗試彈奏中阮的商人,中阮形似琵琶,音色卻比琵琶雄厚,有一個人彈得不錯,可惜有幾個音彈錯了,一臉懊惱地不知所措,聞澈閒來無事,給他糾正一會兒,還親自教他怎麼彈,倆人很快勾搭上了,從天南聊到海北,倆人好像相見甚晚的知己,就差拜把子去結拜。
下一秒,聞澈便和人聊到方才的祭祀典禮,得知這是玉瀟的傳統,源頭是千年前的一場火瘡。
傳說,玉瀟在千年前曾遭過一場劫難,總是從各種地方鑽出火苗,那火詭異至極,如同從天而降的鬼火,子民一旦被鬼火灼燒,要麼被活活燒死,僥幸滅了火的,那一塊肉便如同被活生生割掉,直露白骨,身上會伴隨著駭人的創傷、毒疫,前兩天不算很疼,直到第三天會痛到生不如死,晚上立刻火焚而死,後來是水神降臨,才終止了這場火瘡,自此,玉瀟的子民開始信奉水神。
言塵記得那場劫難,實際上是天界的神壇塌了,無數邪靈湧出,才引發這場火瘡。
他靜靜地聽商人說,得知幾百年前玉瀟再次爆發火瘡,死了好多人,屍體如山堆積,天天爆發屍臭,子民彆無他法,日日求神拜佛,修建廟宇,隻求水神大人可以救救他們,可惜水神並未現身,而是一隻長相醜陋的鬼出手相救,子民得以脫離苦海,直到那個時候,子民才知道千年前滅了火瘡的並非水神,而是鬼神,然後覺得信神無用,便不再信任水神,所以才有了砸神祭祀的習俗。
誰知,這幾年每年都會爆發一次火瘡,有一個神機妙算、博古通今的天師來到此處,說鬼確實可以救他們,不過利益總是相互的,鬼可以幫助全城的人脫離苦海,但鬼有一個要求——河鬼娶親。
“賤人,死婊子,老子打死你……”聞澈還沒來的及問河鬼娶親是什麼,突然聽到從店門口傳來一聲嘶聲裂肺的哭喊聲。
尋著聲音望去,隻見一個瘋瘋癲癲、衣裳破爛的女子被幾個佩劍的男人狠狠推在地上,大雨打濕她的臉,離遠看,這女子披頭散發的就像一個瘋子。
她蜷縮一團,一動不動。
幾個男人不管女子是否會疼,當胸一腳踹得她趴在地上,口裡止不住吐血,看起來難受極了。
男人不管她是死是活,深一腳淺一腳往她身上踹。
言塵看著那幾個男人,眼神淡淡的,好像在看一件死物。
“他們太過分了。”聞澈忍不住了,想要衝出去救那個女孩,誰知方才和聞澈閒聊的商人忙伸手,想要拉住聞澈,手離聞澈兩尺處時,卻被突如其來的筷子抵的無法向前。
言塵朝商人說:“不好意思,我弟弟對雨水過敏,你身上有雨,請彆碰他。”
聞澈聽完一臉懵,他什麼時候對雨過敏,他怎麼不知道?偏偏言塵語氣非常輕鬆,說的好像真的似的。
“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哈,”商人忙收回手,轉而一臉嚴肅,隔著一張桌子看了看聞澈:“小公子是外地人,並不了解這幾個人的來曆,我可告訴你,千萬不要多管閒事,那個打人的是當地有名的仙人,惹怒了他,小心掉腦袋。”
“謝謝老兄,不過我才不怕嘞……,哎呀,言塵,你乾嘛,為啥按住我?你沒看見他們仗勢欺人嗎?”聞澈被言塵按在凳子上。
“看看四周。”言塵冷笑一聲,他總算明白河鬼娶親是何意了,犧牲一個女子,挽救整座玉瀟,真是“好主意。”
聞澈不知其意,感受到周圍投來不好的目光,那些人恨不得用眼神殺死聞澈,“他們愛看熱鬨就看唄,我總不能看著一個姑娘被活活打死吧!”
“等等,還差一個人。”言塵看著女子手腕上的白絲帶,那是為少年祈福用的。
不出言塵所料,沒一會兒,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發瘋似地跑到女孩身前,手拿一根鐵棍,像一個英勇的騎士替女孩擋住即將落下的拳頭,朝眾人揮舞鐵棍:“滾開,你們這群魔鬼,休想打我姐姐……,滾……”
說到底,他也是個十歲的男孩,被一個修士一巴掌狠狠甩在地上。
男孩淒慘的叫聲拉回女子的神智,女子埋在泥水裡的臉重新抬起,頓時悵惘又清醒,揪住男孩領子,大聲斥責:“你來這種地方乾嗎?快回去,我沒有你這種不聽話的弟弟。”
男孩沒有順從,隻是擋在女子身前,死死瞪著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