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言塵目光落在聞澈手上時眸色大驚,心好像被針猛紮。
原來聞澈在打鬥時右手幾乎被鈍器貫穿,掌心破了一個大血洞,如今看來已是血肉迷糊。
言塵三步化作兩步走到聞澈身側,二話不說彎下身子,將聞澈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仔細給他上藥。
氣氛安靜地能聽到外麵的風聲,言塵眉心微皺,眸中比黑夜還要深沉,和這種目光對視,聞澈心中不免慌亂,他打心裡覺得言塵是一個不怒自威的人,平時看著和顏悅色,真生氣時連聞澈這種熟人都感到害怕。
“對……不起。”聞澈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言塵驚愕地看著他:“為何道歉?”
聞澈說:“我沒聽你話,讓你擔心了,可我也是事出有因,你彆生氣好不好?”他伸手扯了扯言塵的袖子,眼巴巴地望著言塵。
言塵有一瞬間失神,他確實生氣,不過不是生聞澈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他也確實想說聞澈兩句,可當他看到聞澈聳拉的蒼白小臉,那句“生氣”卻一點也說不出來了,於是他轉移話題:“剛才怎麼回事?以你的實力,殺一個半人半鬼的東西不難。”
提起這,聞澈重重歎口氣,他看一眼躲在角落裡哭的梨花帶雨的小孩:“還不是因為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幸運寶,大晚上不睡覺來這種鬼地方瞎玩,也不知他和那個女鬼有什麼深仇大恨,女鬼一看見他,居然伸出四根血爪子要剜他眼,這孩子才四五歲,若是被鬼挖了眼,即便僥幸不死,後半輩子也會變成一個瞎子,倘若他是因為我的熟視無睹而死,我以後可是要昧著良心活,這才急忙衝過去,我怎沒想到那個女鬼使詐,居然用手掌劈開小孩頭上的巨石,我抱著他躲開時不小心壓在尖石頭上了,哎,說來也不怪他,要怪就怪我修為低,換作你,肯定不會像我這般狼狽。”
言塵淡淡道:“他是生是死,和你有半分關聯?”
聞澈從容一笑: “我認識的言塵可是行俠仗義樂善好義的君子,怎會說如此絕情的話?況且守護子民本就是修士天職,若修士怕傷,怕疼,怕死,那邪祟豈不更加猖狂囂張?再說了,你也隻是口頭說說,你這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實際上比誰都勇敢正直,倘若有一天世間遇難子民流離失所,我相信你一定會首當其衝。”
言塵一時語塞,低眸給聞澈上藥,骨節分明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按在受傷的部位,許久止住汩汩鮮血:“疼不疼?”
聞澈輕輕挑眉一笑:“當然不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是受虐狂,喜歡被打被粗暴對待,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你要是打我幾下,罵我兩句,我估計會很開心。”
言塵:“少貧,誰會喜歡被虐?”
聞澈指了指自己:“我我我,天生的,改不了。”
言塵被他氣的幾乎昏厥,抬手溫柔地清理掉卡在血肉中的碎石子草屑,神色卻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怨氣。
受傷的聞澈依舊充滿生機,見言塵板著臉,他突然來了興致,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浮現著痞氣,臉色刹那間變得虛弱蒼白:“言塵,我手好疼,你幫我吹吹。”他熟練地將手放在言塵唇下,也不在乎言塵詫異的目光。
言塵道:“你剛才說不疼,現在又喊疼,簡直出爾反爾,反複無常。”
聞澈理直氣壯地看著他:“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不要把剛才和現在混淆,反正你快幫我吹。”
言塵搖頭:“不要。”
聞澈點頭:“一定要。”
言塵說:“這樣做很奇怪,而且不矜持,不好看。”
聞澈大聲道:“哪裡奇怪?哪裡不矜持?哪裡不好看?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不要無理取鬨?”
四目僵持相對,不等言塵說話,聞澈立刻哭喪一張臉,臉頰蹭在言塵肩膀處,委屈道:“你真討厭,小的時候,每次我受傷,我爹都會給我吹吹,他說這樣好得快,後來我長大了,我爹覺得我應該獨立就很少管我,所以無論是受傷還是難受,我都是自己扛,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娶一個貌美賢良的妻子照顧我,受傷時陪我痛,生病時陪我睡,如今我的身邊隻有你,我隻是讓你幫我吹兩下,你竟如此無情,連這點小忙都不願幫我,真令人心寒。”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洞穴顯得更加醇厚深沉,言塵低眸看著他的頭頂,任由他將謊言編織成網。
不過他的傷口確實嚴重,即便言塵已經幫他止血,手上殘存的一個血洞看著就嚇人。
言塵終於妥協,彎下身子溫柔地執起聞澈的手放在唇邊,很謹慎,很克己,像一個敬奉神明的信徒,輕輕給他吹,如春風刮過,雪落山巔。
他是第一次幫一個男人吹傷口,動作略顯笨拙,像一隻依偎在聞澈身旁的小貓咪。
聞澈似乎沒料到言塵當真按他說的做,失神地瞧著言塵微微顫動的睫毛,心中好似湧入一匹脫韁的野馬,撞得他頭腦發昏,不知所措。
等傷口包紮好,言塵讓聞澈坐在草地上休息,他則起身打量這座洞穴。
洞穴內有風,還有一條淺淺的河流,水流上飄落幾片洞內沒有的斷腸花花瓣,顯然是一條通向外麵的出口。
至於那個男孩,他渾身濕透,應當是在湖邊玩耍,卻不小心被湍急的河水衝入洞穴。
小孩畢竟是小孩,哭累了便坐在地上看沈歌,小胸脯一上一下,鼻子一抽一抽。
言塵不看他還好,目光剛落在他身上,男孩又開始扯著嗓子大哭,驚天地,泣鬼神。
其實這也是孩子的正常反應,正如老鼠怕貓,做錯事的孩子怕大人。
言塵冷言道:“你又沒受傷,哭什麼哭?快把嘴閉上。”
他性子格外疏離,看人的眼神如同看一具毫無價值隨手可丟的物品,孩子哭的更厲害了。
這個時候,聞澈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雜草,對言塵溫聲道:“你對一個孩子怎麼那麼凶?”
言塵說:“我沒凶他。”
“誰讓你看起來那麼不近人情,我不管,他是因你而哭,你快把他哄好。”聞澈看一眼淚如雨下的小孩。
言塵哪能擔起這份大任,他思考再三,嘗試用彆人對小孩的方式對他,抬腳向前一步,還沒靠近小孩,隻見那小孩渾身顫抖,渾身排斥,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言塵更煩躁。
要怪就怪小孩年紀小,對好人和壞人的定義完全是出於內心真實感受,小孩能感受到言塵不喜歡他,他自然覺得言塵是壞人,所以當言塵靠近時他嚇得小臉緊皺,撒開腿跑到聞澈身後,兩隻短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抱住聞澈小腿,完全將言塵當成吃人的猛獸。
聞澈摸了摸小孩頭發,忍不住笑道:“言塵,你真不愧是修真界排行第一的孩子殺手,幾句話的功夫,便能把孩子嚇成一副見鬼的德行,以後誰家孩子要是不聽話,他爹娘完全不必用大灰狼來吃你了,直接提你名字豈不更有效?”小孩顫顫巍巍,躲在聞澈身後不出來,偶爾探出一隻水汪汪的杏眼,看見言塵又嚇的縮回去。
言塵憑心而論:“我對他不感興趣。”
小孩淚珠從眼眶一滴一滴滾落,聞澈也不調侃言塵,彎下身子對男孩說:“小朋友,你彆怕,這位哥哥沒有惡意,你告訴哥哥,你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
聲音溫潤平和,他救過男孩,男孩下意識信任聞澈,腦袋埋在他頸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咽道:“……白衣裳,白衣裳。”
聞澈不解:“什麼白衣裳?”
男孩揉眼睛,指了指沈歌:“……白衣裳,姐姐,追姐姐。”
“沈歌是你姐姐?”聞澈驚訝。
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嗚,姐姐,追……姐姐。”
從他支離破碎的話語中,言塵頓悟,沈歌愛穿白衣,而沈府恰好鬨鬼,晚上時常有白衣飄過,所以孩子誤以為月光下飄來飄去的是沈歌,這才膽大跟著,卻不小心失足跌到湖裡。
聞澈惋惜地歎口氣,從懷裡掏出一顆飴糖喂男孩,剝掉糖紙時空氣中溢滿甜絲絲的氣息,孩子終究是孩子,給點好吃的馬上不哭了,他一邊吃一邊打著哭嗝說:“謝謝哥哥。”
聞澈眉眼一挑,抬手指向言塵,對男孩笑道:“小朋友,這些糖全是這位哥哥買給我的,你既然謝了我,那你該對他說什麼?”
說完,男孩眼眸瞪大,鼓囊囊的嘴巴一動不動,而後將糖吐出來,把腦袋縮回聞澈懷裡,怯懦道:“他是壞人,阿娘說不能吃壞人給的食物,吃了會死的,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會不會,你阿娘是騙你的,”聞澈哄他,見言塵吃癟,聞澈一直憋笑,肩膀都在顫抖,安慰道:“言塵,你彆氣,孩子還小,容易說錯話。”
言塵沒什麼表情,他又不是黑白無常,又不吃他,這麼害怕乾嗎?他也懶得在小事方麵計較,見女鬼已死,洞穴中的人也漸漸恢複神智,他淡淡道:“該回去了。”
聞澈“嗯”一聲,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蹙眉看躺在地上昏迷的沈歌,她的衣裳在打鬥時已變得淩亂不堪,尤其是袖子大部分已爛開,潔白的手臂露出大片傷疤,紅紅的,如同被火燒過,如今又被鬼消耗太多靈識,身體撐到現在已是極限。
出於君子禮儀,聞澈稟行著將好人做到底,打算抱沈歌回去,手離沈歌半個臂彎時,被突如其來的胳膊攔住。
言塵不善道:“你作甚?”
聞澈說:“當然是送她回房間?難不成讓人家一個弱女子在井底待一夜?”
言塵不喜歡聞澈與彆人有肢體接觸,碰一下也討厭,當然,他本身也不喜與人距離過近,又不能眼睜睜看著沈歌躺在此地。
正當他躊躇時,目光忽然落到失蹤者身上,身強體壯的也大有人在。
“你手上有傷,不方便抱人,讓他們送沈歌回去。”
聞澈點點頭。
臨走時,聞澈眉眼含笑道:“言塵,你不讓我抱沈歌,當真是因為我有傷在身?”
言塵督他一眼:“沈歌有未婚夫,你最好保持矜持,不要做出讓人覺得你和彆人有一腿的事。”
聞澈揉了揉下巴,思索道:“真是奇怪,我做什麼關你什麼事?即便是誤會,也是誤會我和彆人有一腿,又不影響你名聲。”
不等言塵開口,聞澈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你肯定在吃醋,不喜歡我和彆人走太近,所以以受傷為借口,你這個人真是心口不一口,言不由衷,我說的對不對?”
言塵淡淡道:“單純認為你的做法敗壞風氣。”
聞澈笑一聲:“我就喜歡敗壞風氣,要不你抱我回去?我們兩個做點敗壞風氣的事?”
“少貧。”言塵抬腿往前走,一步都不願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