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算什麼,沈歌門前就像一座祭奠的墳墓,房門上被人潑了一盆血,有人趁血沒乾用手寫了一個“奠”字,字跡鏗鏘有力,如今血已經乾涸,那個紅字更是觸目驚心。
地上撒著一堆紙錢,還有白布紮的死人娃娃,上麵用紅墨寫著“死婊子”,“賤女人”,“去死”,“狐狸精。”
在言塵記憶裡,紮娃娃、用紅墨寫字皆是詛咒人下地獄,可能大家並不會靠這些把戲真的讓人去死,而是閒著無聊想去侮辱一個人,畢竟言語很容易擊潰一個人。
他始終不太理解,為什麼大家都希望天下早死一個人呢?對他們又沒好處,想到這裡,言塵突然無聲笑了笑,是挺好笑的,不就是死一個人嘛,誰會在乎呢?沒人在乎。
聞澈扯了扯言塵袖子,讓他去看門口的籠子,不解道:“言塵,他們為什麼要在門口拴一個籠子,遛鳥嗎?這能裝十幾隻鳥了吧!”
言塵想起神界有一個酷刑,他們會用鐵籠關奴隸,或者罪不可赦的罪犯,聽著或許不殘酷,實際上罪名與籠子大小有很大關聯,罪名越大,籠子越小,很多時候,一個人根本無法在籠子裡直起腰,甚至伸不開腿,隻能一輩子蜷縮在那麼小的地方,沒有希望地等待死去。
他簡單說了兩個字:“關人。”
聞澈先是一愣,不確信地看著言塵,神色慍怒:“你的意思是用這麼小的籠子關人?”
言塵沒反駁,在聞澈眼中,他不辯駁便是同意,情緒忽然湧上來,一腳踹翻籠子,罵道:“關誰?沈歌嗎?她可是沈夫人嫡親女兒,沈夫人身為人母,難道不管她女兒死活嗎?把她關在籠子裡和豢養金絲雀有什麼區彆?”
“當然有區彆,一個是人,一個是鳥。”言塵停頓一下,他本來還想說訓人和訓鳥也有相似之處,不聽話,想逃跑,關起來就是最簡單的方式,但他看見聞澈眸中含火的表情就沉默不語,聞澈並非同情心泛濫的聖人,他會懲惡揚善鋤強扶弱,但不會輕易為一個人動怒,尤其是陌生人。
言塵擰了眉,很認真地俯視他:“……你關心她?你們認識。”
話是詢問,語氣是肯定,聞澈被戳破秘密撚了撚手指,這是他尷尬的表現,隨即笑了笑,岔開話題:“我關心彆人,你吃醋啊!”
言塵這下更確定他倆絕對認識,語氣平淡:“不會。”
聞澈忍不住笑出聲,耐心解釋道:“彆氣了,我確實認識沈歌,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沈歌還是天靈山有名的才女,年少時以繞梁清音出名,又以一首‘瀟河十三曲’惹得萬人空巷,不少君子一擲千金隻為博美人一笑,但沈歌性子清冷孤僻,不愛笑不愛說話,甚至很有有人見過她真實模樣,我那個時候貪玩,帶著楚少翊給她捧過幾次場,但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她漸漸消失了,有人說她歸隱山居,也有人說她年少早逝…”
他話還沒說話,才發現言塵眉目間染了一層薄冰,讓他本就鋒利的五官更加清冷,言塵似乎真的生氣了,聞澈忙住嘴,躊躇再三後拉了拉言塵的白袖子:“那個,言塵,塵塵,塵哥,言兄,大寶貝,你……是不是生氣了,其實我和她不熟,都是道聽途說,不認識,真的不認識。”
“和我有關嗎?”言塵看著他毫無誠意的樣子,聲音沒有半分笑意。
聞澈有些後悔,真心覺得自己哪裡都好,就是多長一張嘴。
他心知言塵秉性,單孑獨立,孤傲寡言,在修真界,他絕對屬於最難相處的楷模,不過言塵之所以沒人敢靠近並非完全因為他俊冷的長相,如果單靠臉,他在世家子弟絕對能排前三,靠那副好皮囊引得無數女子青睞,但他看人的眼神太冷,一副戒備心,聊天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三句話就能把天聊死。
以至於很多人覺得言塵就是一朵渾身帶刺的玫瑰,欣賞可以,靠近絕對不行。
聞澈明白言塵並不是他們口中的那種人,他覺得強大與脆弱這種詞用在言塵身上並不衝突,言塵隻是看著強勢,其實內心非常敏感,脆弱,喜歡將一件小事兜成十八彎想,喜歡一個人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很少表現出來,因為他把自己的情緒轉變為一座冰冷的城池,死死封印在心中,火燒不化,光融不了,外人更進不去,哪怕聞澈費儘心機十幾年,也沒有撬動一絲牆角,他喜歡言塵,也習慣於用儘全身力氣去對他好,不過他依舊不懂言塵的戒備心來自於何處,如果言塵是火,那他自己就是一隻飛蛾,心甘情願往上撲。
他轉了轉眼珠子,細細打量一番言塵,嬉皮笑臉道:“言塵,我覺得你肯定在掐醋,我和你說,老掐醋對身子不好,容易傷心,還吃不下飯,你要是心裡悶,不喜歡我和彆人接觸就直說,大不了以後我不和彆人玩了,隻和你玩。”
言塵沒有吃醋,更不會生聞澈的氣,隻不過他不喜歡被欺騙的感覺,看聞澈笑的有些討好的樣子,他一手蓋住聞澈毛茸茸的腦袋:“行了,先談正事。”
“沈歌嗎?”聞澈笑著看言塵點頭,使壞地捏捏言塵手心才撒手。
很輕,如春風拂過,言塵垂眸,掌心還有聞澈殘留的餘溫,他攥了攥手心,用另一隻手輕叩房門,裡麵沒有人回應,他心裡有點不對勁,直接將門推開。
屋裡窗戶被窗欞紙封著,很暗,借著昏暗的微光,能勉強看清屋裡的擺設,一卷破涼席,一張斷腿搖晃的破桌子,旁邊倒著碎掉的燈罩,桌子上的的鳶尾花落了,透著死氣沉沉的味道。
言塵掃視一眼,對房間隻有一個看法:很破,不適合人住。
房間不大,他一眼就瞧見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沈歌,早已不合適的寬大錦衣裹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她腦袋埋在腿彎處,聽見動靜後,她似乎早就知道該發生什麼事,頭也不抬,拚命將自己往牆角裡縮,她的雙手捂住腦袋,下意識做出無濟於事的防護動作。
深秋不算太冷,但長久跪在地上,膝蓋依舊冷的刺骨,不等言塵有所行動,聞澈已經越過他走過去,像個大哥哥似的蹲在沈歌身旁,抬手想扶她起來,沈歌不知來者是誰,又或者說她本能地拒絕周圍一切人,她捂住腦袋顫抖,手指在身上又掐又撓,衣裳被抓爛,她的手臂上落滿紅色鞭痕,一道一道,肉爛皮不爛。
“小姑娘,沒事的,你彆怕,我不會傷害你。”聞澈手掌輕輕拍在她背上,耐著性子安慰她,聲音算不得溫柔,不過在窄小的房間中顯得很深沉,給人一種很強的安全感。
沈歌越來越抖動,聞澈不斷在她耳旁說話,安慰他,一遍又一遍,溫柔的呢喃讓沈歌抵觸的情緒少了些,她僵硬抬頭,用蒼白的手捂住眼睛從指縫小心翼翼看少年,眼眸畏懼害怕,聞澈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彆怕,沒事的,你有話都可以和我講。”
沈歌呆若木雞,僵硬點頭。。
言塵看著她紅彤彤的眼睛,思緒交錯,沈歌給他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孱弱可憐,病弱淒慘,令他費解的是為何還能從她的眼睛裡體會到一種特彆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絕對不是陌生人。
他是修士,從踏進天靈山的那一刻起就要有不同於常人的敏銳感、記憶力,他自認為達不到過目不忘的本領,但經過他手的每一隻人鬼或者神靈他一定有印象,言塵確信他沒見過沈歌,心中不免疑惑。
沈歌腦袋垂著,雙手抱住臂彎,她的手腕露出一道疤痕,很小,帶著齒紋,像是蟲子一點一點啃噬的,言塵趁她平靜時從匣子裡掏出一根銀針,從女子的手腕刺破一個小洞,黑色的血液順著銀針流出。
聞澈看著那滴血,有些不可思議:“她是藥人?”
言塵收起銀針點頭,聞澈呼口氣,蹲在沈歌旁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言塵倚在牆邊,在沈歌身上打量一番,沈歌對聞澈是怕的,也很戒備,但更多的是敬畏,信任,聞澈說什麼,她支支吾吾、想半天也能說幾句。
在她支離破碎的言語中,言塵大致了解沈歌來曆,沈府失蹤鬨鬼,這是一個挺荒謬的故事。
沈歌出生那天,沈夫人難產,喝了一大堆藥雖撿回一條命,但她非常虛弱,整整昏迷一天才醒,還沒踏出房門,就被告知妹妹溺死湖中,之後府裡一直不太平,接二連三鬨鬼,生意也越來越差,死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府裡讒言,沈夫人更加確信沈歌是能帶來壞運氣的不詳之人,克死妹妹,克死一大堆人,留著恐怕後患無窮,沈夫人本來就不喜歡沈歌,這下子直接演變成了恨,對她又打又罵,巴不得在她出生時把她掐死在繈褓裡,府裡的人見風使舵,自然也不喜歡沈歌。
沈歌在沒人期待的目光中長大,剛滿七歲,府中來了一位在延桉觀修行的和尚,傳說他非常神,額頭有天眼,看人一麵就能知曉他的前世今生,給了生辰八字就能猜出他是福是禍,故而獲得雅稱:天神。
沈夫人當時身懷六甲,害怕腹中胎兒發生意外,特意花重金讓天神給沈歌算命,天神說看了沈歌的生辰八字手心手背,說此女陰年陰月陰曆生,乃是大凶,外加她命中帶火,日後必定會帶來災難,但殺不得,至於為何不能殺,天神沒說。
後來沈府確實不太平,沈夫人早產,胎兒慘死腹中,她將罪責歸咎於沈歌,一怒之下趕走她,本來打算讓她在外麵自生自滅,但沈歌被一位好心的婆婆收養,她們生活在偏僻的山裡,有風有雲,有池塘有山丘,是個很美的世外桃源,婆婆熱心,把沈歌當成親孫女養,還教她念書寫字,縫補衣裳,兩年的時間,沈歌慢慢從病痛中走來。
有一天,她用花籃提著野果子,一如既往去草地裡喂小兔子,途中遇見沈老爺和沈夫人,沈老爺麵黃肌瘦,但目光炯炯有神,沈夫人手裡拿著鐵棍,倆人又凶又狠,強硬地要抓她回去,沈歌不願再回那個地方,掙紮時失手將沈老爺從山坡推了下去,手臂皮開肉綻,額頭都是血,沈府仆從趕到時,看見的就是氣勢洶洶的沈歌,滿頭是血的沈老爺,還有不知所措沈夫人。
紛紛指責沈歌謀害親爹,真是不孝,沈歌被一堆人抓走,婆婆拄著拐杖趕過來,拿著拐杖質問那群人是誰,卻被一個惱怒的人一刀砍死,沈歌最終被抓回沈府,跑了幾次都被抓了回來,為了防止她再逃,沈夫人命人打造一個籠子關她,每天有人喂她喝很多藥,後來看她快死了,才把她從籠子裡放出來,把她關在屋子裡。
直到一天晚上,沈歌偷偷聽到沈老爺和沈夫人的談話,原來沈老爺身中奇毒,隻有讓嫡親子女服用五種毒草,待毒草毒性減弱時,用蠱蟲吸附在藥人手腕上,一點一點吸出她的血服用,不過這種方式隻能延緩毒性發作,並不能根除。
沈老爺喝了多年的血,最終還是死了,有人說是沈歌害死的,也有人說沈歌謀殺親爹,試圖私吞財產,之後情況愈發荒唐,沈歌徹底淪為不孝女,婊子,賤人,各種侮辱性的話隨口拈來,那一年唯一的喜事就是沈夫人順利產下一子,取名沈朝,沈朝年紀小,乖巧溫順,會偷偷給沈歌帶糕點,揚著笑臉叫沈歌姐姐。
不過幾月前,沈歌的房間莫名起了一場大火,她沒有被燒死,但是那場火很詭異,從那往後,沈府接二連三失蹤人,晚上會看見斷了雙腿亂跑的白衣女子,聽見鬼哭聲,床底下莫名鑽出人影……,他們說是沈歌乾的,但沈歌根本不知此事。
言塵聽完這個不長不短的故事,有些地方確實古怪,但他沒問,安頓好沈歌後就和聞澈離開房間。
途徑一片花園,裡麵盛開玫瑰,有紅的、黃的、白的、言塵閒來無事,拿了一個葫蘆瓢給花澆水。
聞澈從欄杆處爬過來,靠在一棵百年古樹上,突然問言塵:“你相信沈歌的話嗎?”
“沒見過鬼,無法全信,”言塵抬頭看著他,“茶館的百姓說沈府死了很多人,就連沈府的人也說他們已經死了,但剛才沈歌說是失蹤,她的語氣沒有猶豫,你不覺得她很奇怪?”
聞澈挑眉道:“你的意思她可能知道那群人的下落,並確定他們沒死?”
“需要設陣將鬼引出來,見了鬼才能知道她的話幾分真幾分假。”言塵不相信沒有憑據的話,凶手沒有出現,他會一視同仁。
此時說再多也無用,還不如休憩一會兒,他低頭給花澆水,澆的很認真,每一片花葉都澆了。
聞澈看著言塵指尖下盛開的黃玫瑰,很漂亮,不由得問:“你很喜歡花?”
言塵手指頓了一下,隨後嗯一聲。
聞澈來了興致,調侃道:“沒想到修真界冰冷不近人情的言大公子,居然是位愛花使者,這要是傳出去被姑娘們知道了,你絕對會被淹死在花海中。”
他刻意將花說的很重,不知道是說花,還是借花喻人,見言塵不搭理他,他起了歪心思,折下一朵白玫瑰,趁言塵偏頭時插在他腦袋上,冰冷的臉加上白色的花,聞澈樂的哈哈大笑,言塵不喜歡白花,伸手取下花,卻被聞澈攔住,兩個男人常年習武,力氣都很大,一拉一扯,結果聞澈的食指不小心劃在刺上,鮮紅的血液沾到花瓣,花頃刻間化為粉末,被風吹散。
聞澈的血很奇怪,能克死很多生靈,而且招鬼招邪,百毒不侵,他歎口氣,將白花扔掉,沒了雅興,“我的血真奇怪,花見了都要死,看來我不配養花。”
“是花配不上你,”言塵從兜裡掏出一個白色瓷瓶,在聞澈麵前彎下身子,拉住他的手上藥。
言塵指尖溫熱,瓊脂玉露是涼的,一熱一冷觸碰在傷口上,聞澈感覺心裡像被貓撓了一下,癢癢的,他挑眉道:“我看書上都說受傷要用口含住,要不你幫我親兩下?不僅能治傷,還能省藥。”
言塵已經塗好藥了,將玉瓶收在囊中,“下次再試。”
聞澈神色驚訝,回神後想在手上多紮幾下,隨後被自己否決了,那樣顯得太刻意,他還是喜歡順從自然,想通後美滋滋跟著言塵在沈府轉了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