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塵已經四天四夜不眠不休,神力幾乎耗儘,身體也撐到極限,剛躺進浴池裡,便靠在聞澈肩上睡著了。
他平日不愛笑,也不愛說話,此刻卻像隻溫順的小白貓,深沉的呼吸落在聞澈肩膀上,酥酥麻麻,好似被小白貓的尾巴輕輕撓動,聞澈心一悸動,漆黑的雙眸凝視著熟睡的少年。
少年褪去昔日的淡漠與疏離,冷白的皮膚在氤氳的水汽中透著淡淡的緋色,竟多了幾分柔和與不可褻瀆的矜雅。
他看了很久,似失了魂般呆在原地,許久才抬起手腕,食指撫過言塵烏色的長發,很輕,也很溫柔,如蜻蜓點水,風過林梢。
許是太累,言塵頭昏腦漲,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五千年前,那個時候的神界鐘靈毓秀,靈氣四溢,生靈遍地,物華天寶,連太子殿前的四根擎天柱都是金銀所嵌。
至於魔界,則比較蕭條沒落,群龍無首,頹垣敗壁,漸漸地,神界的靈力彌天蓋地,魔族也愈發消彌。
簡單來說,這是神界的黃金時代,亦是魔界的暗黑時代。
偏偏在這種情況下,天界誕生一位邪門的小孩,無父無母,銜厄而生,他就像憑空出現的天災,走到山前山塌,走到水前水旱,連他出生的地方都屍骸遍地,百裡之內寸草不生,因此,大家送它一個外號:小邪物。
言塵第一次遇見小邪物,小孩年僅四歲,白發玄衣,周身被血籠罩,隻露出兩隻晦暗不明的眼睛。
彼時,言塵貴為天界太子,瓊枝玉葉,被眾星捧月,但他從不持寵而嬌,反而無欲無求、白水鑒心,他問小邪物:“你叫什麼?”
小邪物睫毛輕顫,搖了搖頭。
四周百花盛開,景色十分清幽,遠方常年有一群淡藍色星河散發螢火之光,是萬千生靈跪拜的場所,亦是神官修煉的絕佳聖地。
言塵笑道:“此山名為聞桉,以後你就以聞為姓,澈為名。”
小邪物似懂非懂地看著他:“為什麼叫澈?”
“澈字取於清光溢空曲,茂色臨幽澈,本身有純潔之意,你長的很好看,尤其是眼睛,湛清,澄澈。”言塵目光落在男孩眼睛上,那雙眼睛非常乾淨,比忘川湖裡的清水還乾淨,唯一的缺憾是那雙眼睛沒有求生欲。
在言塵心中,他信奉的真理是:神愛眾生,眾生平等。
後來,言塵將小邪物帶回太子殿。
然而物是人非,事與願違。
多年後,聞澈叛變,成為新一任魔神,不僅擁有不死之身,修為亦超出三界之外。
憑借一杆銀色長槍,打的十萬天兵屢屢敗退,大家想儘辦法,對他依舊束手無策。
他也愈發猖狂,犯下違逆之罪九,妄言之罪五,不敬之罪十二,欺誑之罪十七,種種罪名一時惹得民怨滔滔,各大神族攜手在幽冥山對其展開圍剿,卻落個屍骨未寒的下場。
血流千裡,哀鴻遍野。
聞澈一戰成名,也令諸神膽戰心驚。
言塵心如刀割,手指冰冷,他不知道死了多少親族,不知道那一場戰爭發生了何事,不知道聞澈身在何方,他甚至不知道為何局勢會變成這樣,可是這些災難確實是聞澈帶來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言塵無法反駁,明知要秉公執法,卻屢次破例,次次放聞澈遠去。
可惜聞澈並未收斂,反而多次挑起戰爭,火災橫行,子民生活在煉獄中。
直到有一天,上天庭傳出一個消息:天後隕了,死於聞澈的長槍下。
一個神官將折扇“啪”地一聲拍在桌上,斥道:“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聞澈此子欺師滅道,蛇蠍心腸,太子殿下當年將其帶回太子殿,本意是望他改邪從良,一心向道,可他呢?天殺的魔種不僅不領情,反而覺得寄人籬下是對他的侮辱,後來又被權勢蒙蔽雙眼,試圖在上天庭謀逆造反,足足搭上了上萬條命,連天後都死在他手中,他的心簡直比幾萬年的猛獸還鋒利,像這種邪魔簡直不配活在世上。”
司珩仙君緊蹙眉頭,一臉疑惑:“你們不覺得這一切過於巧合嗎?天後確實死於聞澈的長槍下,但並沒有神親眼看見那一槍是聞澈刺的,況且,他這麼做弊大於利,縱使是傻子也不會選擇此招,我覺得此事蹊蹺,應該細細盤查再下定論。”
“他引發那麼多災難,弑殺無數上神,可是眾神親眼目睹,像他這種心狠手辣的落水狗,再殺一個天後,又算得了什麼呢?”
“是啊,若不是他,神明不會隕落,英靈不會永埋地底,空氣中也不會常年充斥血腥味,他簡直就是災星,滅世主。”
“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後來,神界又傳出一句話:“聞澈死了,殿下殺的。”
那一場屠殺,有十萬天兵親眼見證,山丘化為平地,湖水逆流而上,就連人間的大雪都染成了血紅色。
七十二星君在聞澈生源地修建一座伏魔塔,取名神滅,神官希望聞澈神光永滅,不入神間。
至此,天界徹底太平。
可惜,聞澈是超越三界的存在,死後竟悄悄轉世到人間了。
當言塵說要去人間時,天帝沒有責備,隻是多些無奈,他指著一排靈位說:“你瞞天理,逆陰陽,違禁忌,騙神靈,這一切,我全都假裝沒看見,但你要明白一點,倘若我接受了聞澈,也意味著我失去你,縱使如此,你還執意去人間?”
言塵固執點頭。
身為父親,天帝並不希望言塵遭遇塵劫,所以和言塵簽訂一份契約。
五百年,言塵打敗了鬼域魔煞;一千年,言塵曆了三場天劫;兩千年,言塵破了赤焰山;三千年,言塵擊敗了位列前茅的七十二星君;四千年,言塵以劍擊退十二個戰神。
四千零一年,言塵獨占高位,無一神可擋。
四千零二年,言塵修為愈發精進,一時成為傳奇。
四千零三年,言塵繼任神界最高審判官,此年,天界無一冤案。
……
直至第五千年,言塵還差一件事未了結:和天帝戰一場。
那場比試打了四天三夜,火光衝天,山河崩塌,可惜言塵還是輸了。
天帝卻歎口氣,並沒有阻止言塵去人間。
言塵不懂父君為何要這麼做,再三思量後還是離開了。
水池裡的水很熱,言塵的睫毛微微晃動,他的心好像闖進一匹凶猛的野獸,正一點一點吞噬他的五臟六腑,渾身上下疼的難以呼吸。
一滴水珠從臉頰滑落,言塵悠悠轉醒,抬眸對上聞澈的目光,那雙眼睛和昔日一樣明亮,像天上的星星,這種場景以前隻會在夢中出現,但他明白,聞澈回來了,聞澈沒有變,他隻是和聞澈分散了。
眼睛酸澀,心裡絞痛,言塵低聲呢喃一句:“……對不起。”
聲音很低,如同玉石破碎般清冽。
聞澈一愣,有些驚訝地望著他:“為什麼道歉?”
這雙眼睛太認真,言塵有些不自然地避開目光,沉默一會麵色如湖水般平靜,淡淡道:“沒什麼,就是有點餓了。”
“餓了就餓了,為何要說對不起?怎麼?怕花我錢?”聞澈語氣聽起來有點開玩笑,仰頭看著他:“想吃什麼?我請你。”
言塵臉上沒有多大情緒,他沒有特彆喜歡的食物,剛才的餓了隻是隨口扯的幌子,他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實話告訴他:“我喜歡不吃。”
聞澈“嘖”一聲,調侃道:“你自己說餓了,又說不吃,你這是不是口是心非?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那麼難伺候?”
看他得意的樣子,言塵依舊一臉坦然,讓人看不出情緒,漫不經心道:“三拚鴛鴦炙、糖醋排骨、鯉魚膾、茯苓餅……”
他點的都是聞澈平日吃的,最後補充道:“夠嗎?”
“再加一個蒸蟹,”聞澈當然知道言塵是給他點的膳食,卻得了便宜還賣乖,故意道:“你剛才說不餓卻點那麼多膳食,你明明就是餓了不肯說,虧我爹天天說你一諾千金,要我以你為榜樣,我覺得他太不了解你,你分明就是一個大騙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言塵應聲道:“……嗯,我是騙子。”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眼睛卻太誠摯,誠摯到讓人分不清他的騙是指什麼,聞澈覺得言塵怪怪的,剛想說話,言塵卻在那一瞬間起身,走到桌子前,拿一件月白色錦衣穿。
聞澈鯉魚打滾般翻個身,單手托腮撐在池台上,皺著眉頭打量言塵,心中嘖了幾聲。
言塵溫雅端正,人稱玉麵仙人,是每日走在大街小巷都會被姑娘丟花眉目傳情的那種俊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腕和腳腕的筋脈處有九個結疤的傷口,傷口還沒有小黃豆大,如果說是意外,那這傷口傷的也太巧了。
言塵係好束帶,回頭看見聞澈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問他:“發什麼呆?”
聞澈沉默不語,心裡想著言塵的傷,忍了忍,最終忍不住說:“你身上的傷口怎麼來的?”
言塵抬起手腕看了看,臉色終於有了絲毫變化,隨口道:“鋒針紮的。”
聞澈眸中閃過一抹懷疑,道:“嗯?”
言塵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放下衣袖遮住傷口,淡淡道:“前幾天站在屋頂吹風,不小心從樓梯滾了下去,被幾塊帶針的木板紮的。”
聞澈自然看得出他的不情願,他太了解言塵,執拗,古板,隻要他不想說的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他也不會吐露半句真言,既然言塵不願多言,聞澈也不會自討沒趣,他轉身躺在浴池中,抿著唇,目光多了幾分躁鬱,言塵身上的傷口雖小,卻是任何武器都無法形成的。
鋒針嗎?不可能,從樓梯跌倒?更是不可能。
荒謬的借口讓聞澈心中不舒服,他不開心的並不是言塵騙他,而是言塵根本懶得找一個靠譜的理由打發他。
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值得信任,與言塵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鴻溝。
言塵捕捉到聞澈的慌亂與不爽,他並非存心欺瞞,但他的身份,暫時還不能讓聞澈知道。
他拿一件熏好香的衣袍遞在聞澈眼前,毫不避諱地望著聞澈,“生氣了?”
“少自作多情,我才不會生氣。”聞澈不悅道,他按照言塵的示意穿戴整齊,玄色錦衣散發木質香和皂角的味道,穿上很安心,很舒服。
言塵瞧著聞澈口不對心卻假裝淡定的樣子,溫聲道:“可是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在生氣。”
聞澈瞪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以為你會讀心?”
言塵點了點頭,如實告訴他:“會。”
天靈山的絕學之一就是讀心術,但真正能習得此功法的弟子寥寥無幾,雖然言塵沒有對任何人用過讀心術,不過他說會,那就一定會。
看著言塵沒有開玩笑的目光,聞澈突然後悔提這個話題,生怕被言塵發現藏在心裡的小算盤,幾乎立刻反駁道:“言塵,我警告你,不要仗著修為高就可以為所欲為,我沒生氣,就是沒生氣。”
他的聲音很響亮,好似真的沒氣,言塵看破不說破,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聞澈放鬆似地呼口氣,乖乖跟著言塵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