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毛巾擦擦頭發,垂下視線,避開鏡子裡的自己。
真實生活和理想是不一樣的。
真實生活有什麼,他就打算接受什麼。
從小就是這樣。撿到的鉛筆頭,同桌吃到一半準備丟掉的麵包,清掃衛生間的勤工儉學,快餐店剩下的雞塊……
何況,這可是老板。如果知道自己跟快餐店的剩雞塊放在一起比喻,一定會很不爽吧。
穀利露出一絲笑容。
他覺得有點羞愧,對自己感到失望。
難道不應該堅持某種原則,等待未來好好談個戀愛,有個完美的開始嗎。
可完美的事情,憑什麼發生在他的身上?
連溫飽都要努力追求,他又有什麼資格,想象更好的東西呢。
心裡戲太多,動作就慢了下來,穀利拿著毛巾,一下一下機械地擦著頭發。
“哢”一聲響,浴室的門居然打開了。
穀利小小地嚇了一跳,猛地回頭。他記得很清楚,自己進來時明明將門反鎖了。
看到穀利的反應,律雲豐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溫和地笑了笑,說,“這門鎖不上。”
“啊。”門開後帶進來一陣涼風,穀利抓著一條小小的毛巾,手足無措,“……我很快就好了。”
看律雲豐沒動,他又徒勞地重複,“我很快就好了。”
不知為什麼,他沒法對著老板說“請你出去”。
結果律雲豐反而向前邁了一步,從他手裡抽出毛巾,一邊問“冷嗎?”一邊幫他輕柔按壓,吸乾了脖頸後沒有擦到的水珠。
“不冷……”現在的問題不是冷不冷。穀利非常狼狽地拿手擋了擋自己。
白毛巾從頭頂垂下,遮住視線。
往下的場景多麼羞辱,是穀利沒有想過的。他曾經讀過一些小說,但是他喜歡的情節是甜甜的戀愛,各種寵文,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疼痛和羞恥,毫無心理準備。
不不,律雲豐肯定也有問題,穀利百分百確定,有的事情肯定是依照老板的喜好才做的。
律雲豐的臥室很大,床也很大,鋪著藍灰色的床品,像一汪深水。
事後,穀利活像一條擱淺的魚,一動不動,失去了力氣。律雲豐給他一支軟膏,讓他塗在受傷的地方。
穀利差不多可以走路了,就被律雲豐送回家。在路上,順便去了一家港式餐廳吃飯,點了海鮮粥。
穀利前半生都沒去過幾次飯店,這次居然沒有覺得惶恐,縮在椅子深處,儘量不壓到傷處,乖乖用湯匙舀粥喝。
低眉順眼的,一看就是累了。
粥裡有蝦有蟹,蟹被切成一塊塊的,白皙晶瑩。穀利咬了一口,才知道,蟹裡麵原來還有細小的殼作為障壁,不是打開殼子,就能暢暢快快直接吃肉的。
這是他第一次吃蟹。他想看看律雲豐怎麼吃,好學學樣子,結果發現對方的蟹塊被剩在了碗裡。
吃過飯,律雲豐送他到住處樓下,隻說,“慢點回去,好好休息吧。”
穀利乾巴巴地點一下頭。
就這樣?
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你今天滿意嗎。
我……我對你……我喜歡……
他把話咽了回去,小心地打開車門,說聲“再見”,回了家。
兩天後,穀利接到公司的通知,下周一入職。
這個周末,他收到了律雲豐的信息,又去了他家。
第二次有所好轉。
穀利發現,自己最畏懼和困惑的,是在之前發生的事情。
被要求遵守一些命令,遵守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愚蠢,可一旦違反,可怕的懲罰就降臨了。
他吃了不少皮肉苦頭,好幾次都哭了出來。
可他還是乖乖地響應律雲豐的信息,似乎第一次去他家時,律雲豐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仍舊還在一樣。
就算他沒有偷偷喜歡這個人,沒有這麼珍惜跟他相處的一點點時間,他仍舊違背不了命令。
這是穀利的罩門,而律雲豐第一次與他接觸,就發現了。
幾天之後的第三次,和一個星期後的第四次也疼。穀利有些沮喪:這件事情可能就這樣。
每次見麵期間,他跟律雲豐保持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聯係——穀利認真琢磨,發出消息,後者隔很久再回複,或者根本不回複。
隻有約穀利見麵時,律雲豐才會主動發消息。沒有哄慰、勸誘,沒有曖昧情愫,隻有簡單的命令。
穀利每次回住處時,都覺得剛才一定是最後一次見律雲豐。
他的男神住在一棟華麗的高樓裡,像誌怪故事中的精怪或者狐仙,理應幾次後便不在同一個凡人麵前出現。
律雲豐對他有好感嗎?
應該是幾乎沒有吧。
這麼想著,星期三的晚上,狐仙又發消息了:“周五晚上接你。”
有一點,穀利是非常明白的,他可以拒絕,隻是拒絕後,律雲豐大概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我們這樣算什麼?
一股奇怪的衝動湧了上來,穀利想,跟我談戀愛吧。就算不喜歡我,就算不能持續很久,稍微給我一點彆的東西吧。
“能不能跟我談戀愛?”手指頭跟大腦同步,把這話傳給對方。
信息一發出去便後悔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念頭有多一廂情願,可惜短信是無法撤回的。
才幾秒鐘手機就響了:“我不想談戀愛。”
“噢,知道啦。”穀利條件反射地這麼回複,心裡還是難受,想想又問,“因為對象是我,還是跟所有人?”
“跟所有人。”
“為什麼?”
這次律雲豐沒有回複。穀利等待了坐立不安的二十分鐘,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又追了一條,“周五有時間的,還是六點嗎。”
一個半小時後收到回複,“嗯。”
那一個多小時,律雲豐沒有故意冷落穀利。他真的在忙,發完上條消息,就放下手機去開會。作為決策人,他坐在會議室長桌的儘頭,聽四個組的組長輪流彙報,掌握他們的進度,表示滿意或質疑,下達新的指令。
會議室燈火通明,時間已經很晚了,外麵漆黑一片,玻璃映射出每個人的影子。
散會後,律雲豐從會議室走出去,玻璃中的他也走了出去,好像幽靈。
手機一亮一亮的,他打開看見穀利發來的最後一條信息,彎了彎嘴角。
“因為是我,還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這句話,好熟悉。
是了,曾經有另一個人也這麼問過。
他怎麼回答的?
“因為是你,隻有你。我對任何人都不會這樣了。”
真肉麻。那時候的自己,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真心實意,舌燦蓮花。
後來呢?
故事煙消雲散,人也要往下生活。
沒想到,那時癡心說出來的話,像咒一樣困住了自己,再往下這些年,居然成讖了。
星期五晚上六點,穀利先回了家,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再送進狐仙的宅邸。狐仙的家很大,地板和牆壁都是深色的,但不顯得冷峻,反而有種隱秘的安全感。
進門穿過寬敞的客廳,一條走廊左右分布著主臥、客臥、書房、置物間、衛生間,廚房和陽台在客廳的南和北。
今天他們還沒去過臥室。律雲豐有一些郵件要回,讓穀利先坐一會兒,並像招待小朋友那樣,從冰箱裡給他拿出一瓶酸奶。
穀利拿著酸奶,坐在客廳胖墩柔軟的沙發上,好奇地四處張望。
老板家的地方太大了,顯得家具很少,又疏離又高級。
他本人坐在單人沙發座上,對著放在邊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專注地打字。
穀利張望了一會兒,不知道東看西看是否失禮,又垂下視線,研究手裡的酸奶。
他不常喝酸奶,酸奶貴。
他用了點力氣,把酸奶擰開,慎重地喝了一口,是草莓味的,能嘗出草莓果醬的味道。
他慢慢地喝,偷眼看一旁的律雲豐。老板微微皺著眉頭,敲擊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他的側臉輪廓太好看,穀利平時羞於與他對視,現在卻放心地欣賞了好幾眼。
沙發很寬,他坐得靠裡,雙腳就懸了空。房間裡非常安靜,他又小小喝了口酸奶,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那時住在家對門的鄰居,是一位獨居的阿姨,話不多,但對他很好,有時還會開門讓他進去玩。
說是玩,其實沒有什麼娛樂。穀利並不挑剔,隻要能離開奶奶身邊,有一小段時間不用擔心被打罵,就已經很好了。
阿姨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用奶粉給他衝一杯稀薄的牛奶喝。穀利坐在折疊椅上,也是兩腳懸空,安安靜靜地把牛奶喝完。
阿姨讓他回家,他就說“謝謝阿姨”,然後回家。
他很聰明,知道自己一定要很乖,才有再來的機會。
可惜,後來阿姨搬走了,他失去了這個安全島。
郵件寫好,律雲豐把筆記本一合,轉過頭來。穀利坐在沙發深處,姿勢很放鬆,看起來非常舒服。看見自己的動作,他像土撥鼠一樣伸長脖子,露出高興的樣子,上嘴唇還沾著一點酸奶,“忙完啦?”
“嗯。”
“那是投影儀嗎?”穀利指指牆角的設備。跟學校上課用的設備很像,所以被他注意到了。
“對。”
“是用來看電影的嗎?”
“有時候。”
“效果一定很好吧。”穀利露出向往的樣子說。嘴唇上那點酸奶還在,看起來有點笨,有點可愛。
想欺負他。這麼放鬆地坐在這裡,一點都不畏懼,簡直是在宣布“欺負我吧”。
“效果很好。等會就可以看電影。”
“真的?看什麼電影?”穀利更加高興,笑得露牙,跟著追問。是很想看電影吧。
“最近有部懸疑片不錯。”自己這麼回答,一邊站起身,用遙控器把投影儀打開。
激光投影儀在牆壁上打出啟動的標識。穀利發出“哇”的聲音,這個人似乎不介意表現出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拿著遙控器,向坐在沙發中間的穀利走去。對方仰著臉,看著自己靠近,眼睛裡還是沒有提防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