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畢業，穀利有點慌了。

他所在的大學不屬於最一流的，這一年的就業形勢又很差，招聘的職位不多，收簡曆的桌子被求職的學生堵得嚴嚴實實。

拋去考研和出國的同學外，剩下的人都在找工作，隻有極少數的人成功。大家進進出出，都帶著一股焦慮的味道。

穀利忍痛打了一疊昂貴的彩色簡曆，卻感覺連發出去的機會都不多。

一開始，他還挑選合適的工作應聘，想著自己起碼有專業前幾名的優勢；然而不知為什麼，他投的簡曆都失敗了。

漸漸也能聽到某同學在大廠找到了工作，某同學在老家那邊簽了就業協議，他越來越擔憂。

他沒有退路。彆人找不到工作，還有家裡支持。

穀利沒有“家裡”，隻有窮窮的自己。

馬上就必須進入社會了，存款隻有非常可憐的一點點。

住校隻能住到7月31日，往下怎麼辦？

躺在宿舍床上，他在黑暗中憂心忡忡。

不能挑揀了。隻要有一份工作就好，隻要找到一小塊陸地，可以站在上麵就好。

在焦慮和恐懼的驅使下，他做了個不太明智的決定。3月，穀利簽進了一家規模非常小的公司，職位“市場經理”。

公司才成立不到一年，同時招了十幾個人，都是市場經理，他再天真，也知道這不是個好工作。

不過他也沒想到，自己“入職”後的培訓期，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會是……

“穿玩偶裝發傳單？”店長一臉驚奇地問，“你到底簽了個啥公司？”

“說是做生物科技的。”穀利靠在玩偶裝上，情緒低落地回答。

他已經套著藍色的小雞玩偶，在街上站了兩天。今天在快餐店所在的商圈發傳單，剛好晚上要過來上班，所以他問店長可不可以把玩偶裝放在更衣室裡。

“不能是讓人騙了吧？”店長三十多歲，留一圈小胡子，抱在胸前的手臂浮起清晰的肌肉線條，“啥公司啊，你找工作咋不看仔細呢？”

因為太緊張了，生怕找不到工作，就沒有挑選——穀利還沒回答，店長揮了揮手，“著急了是不？咋不來問問我，留在店裡，也比在外頭亂找強啊。”

其實穀利不是沒想過這點，考慮到店裡的製度又放棄了，他現在是兼職工，每周隻工作12小時，薪水太少；想要多做一些時間，就得簽正式合同，那樣至少要在店裡工作兩年，時間又太長。

店長猜到了他的想法，“你以後肯定得找個好企業好好乾，那也可以先過渡一下。你學啥專業的？”

“經濟學。”

店長揮揮手，走出更衣室，出門前又轉過頭，“套娃放這兒吧，彆放外麵丟了，沒掙錢，先賠錢。”

穀利在更衣室把玩偶裝安頓好，儘量讓它不礙事，換好製服走到店裡，看見店長正在角落打電話。

“是今年畢業。您有印象嗎？挺瘦，挺白淨，特彆老實，在咱們店乾三年了。嗯，對，現在套個小雞兒在大街上賣藥呢，誰說不是。學經濟的。哪個大學？哎小穀，你哪個大學的？”

“D大。”穀利摸不著頭腦的回答。

“D大，好學校。嗯、好，好，好。好的老板。掛了。”店長收了線，朝穀利樂了樂，“我跟老板說一聲，看能不能破例，讓你在店裡過渡一下。”

“謝謝店長。”穀利很感激。

“跟我客氣啥。”

接下來，在忙碌的空隙，穀利仔細想了想，覺得如果店裡允許的話，一邊做全日工，一邊繼續找工作簡直太理想了。

想到這裡又有點不安，這幾年來，店裡還沒有人簽短期的全日工，他跟律雲豐隻見過四麵，老板會破例簽下他嗎？

隻好寄望於店長的推薦能起作用了。

心裡翻動念頭，手上不停，穀利熟練地用夾子將剛炸好的金黃雞塊夾到打開的紙盒裡，餘光感覺到有人走到料理區門口。

通常是來催單的。他抬頭想問需要什麼，隨即一愣。

居然是老板。律雲豐站在門口，一臉思索地望著他，天氣炎熱，他仍舊清爽，穿得很正式，頭發向後梳，臉上沒什麼表情。

猛然看見心裡正在想的人——不，穀利看見律雲豐，一直都手足無措——在其他人雜亂的聲音裡，他小聲說：“老……老板好。”

律雲豐點點頭，“你出來一下，”隨即轉身離開。

穀利將雞塊紙盒蓋好，交給另一個同事，腳步匆匆，進了員工更衣室。

老板正坐在寬凳上，往前麵的三腳鐵凳一點，“坐。”

更衣室一共就這麼大地方，三腳凳離律雲豐很近，後者的長腿往前伸直，留給穀利的空間就更小了。他繞著圈坐進去，雙腿並在一起，幾乎在律雲豐的兩腳之間。

他從沒離他這麼近過。

雖然沒有任何肢體接觸，他還是驚慌的發現自己臉熱了。

不要臉紅啊！

不想還好，這個念頭一起，臉頰上的淺紅色“轟”地擴散，一股熱氣從耳朵上冒出來。

律雲豐正要開口，忽然發現穀利的臉越來越紅。這名快餐店員工，穿著略大一號的T恤製服，局促地把雙手放在大腿上，緊張得像偷東西被抓了一樣。

“穀利，對吧。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經濟學專業，老板。”

“成績怎麼樣？”

快餐店員工的聲音乾淨柔和，說，“平均績點專業第四名，我拿過兩年一等獎學金，老板。”

“嗯。六級過了嗎？”

“過了。”這兩個問題似乎給了他自信，聲音大了些。

“多少分？”

自信流失了一點，說了一個高過及格線，但不算很好的成績。

“談戀愛了嗎？”這是一個冒犯隱私的問題，但律雲豐知道，自己不會遭遇抵抗。

“沒有。”沒怎麼糾結就回答了，看來也像沒有戀愛。

“分手了？”

“沒有，一直沒有談。”

“為什麼呢？”

快餐店員工的圓眼睛眨巴兩下，正在思考。律雲豐猜測，跟之前簡單回答事實不一樣，這個問題需要一點修飾，所以他遲疑了。

“因為……顧不上。都在學習和打工了。”他再次抬眼看看自己，觸到目光，馬上躲閃開，放低到自己的腰腹之間，覺得不對，馬上又看向一邊的玩偶裝。

律雲豐換了個話題。

“老家在哪裡？”

得到的答案並不熟悉，他想了想才對上號，省外一個三線城市。

“沒想過回家找工作嗎？”

“那邊的機會少一些，加上家裡沒什麼人了，所以不太想回去。”

店長也是這麼說，這是個身世孤伶的少年。

不，已經畢業，是青年了。

“今年幾歲了？”

“二十二歲。”

長大了。跟跪著擦地的時候不一樣，二十二歲，勉強到了可以動手的下限。

律雲豐點點頭，抬腕看一下時間，發現對麵的快餐店員工正望著自己，怯生生的，“老板，可以留我在這裡工作一段時間嗎？”

語句到末尾，聲音逐漸微弱，員工的臉紅上加紅，但不是剛才那種羞澀的紅，而是開口求人的窘迫紅。

“可以。”律雲豐乾脆道，對麵的員工馬上高興起來，點頭道謝，“謝謝老板，太好了。”

律雲豐輕抿嘴唇，看著穀利抬起頭，對了，來了，那種仰慕感激，小狗一樣熱情的眼神。

每次見到他都一樣。

他非常害羞，很少說話，躲在員工群裡或者後廚料理區的角落，隻有眼神像有熱度似的罩在自己身上。

有趣的是，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表露的訊息有多明顯。

如果真的看他一眼，就會發現他滿臉通紅，恨不得像天鵝一樣，把頭藏在翅膀裡。

真的要接觸這個類型嗎，在某些方麵是不是比較麻煩？

先安排上班的事吧，能幫忙就幫個忙，照顧一下小朋友。

上床的事可以等等再說。

“我一定會好好工作的。”坐在對麵的員工根本不知道老板在轉什麼念頭，兀自表達著工作熱情。

律雲豐笑了笑，“你有正裝嗎？襯衫西褲。”

“有。”

“好。明天穿正裝來，要簽入職協議。”

“好的老板。”單純的小員工並不多問，隻是猛點頭。

連收入都沒談，這麼輕信，似乎能把他整個人都賣了。

行吧。還……挺好玩的。

穀利覺得自己有時很幸運。

所謂的禍兮福之所倚：簽了一個不太正規的公司，就業手續也不正規，解約相當簡單，記得把玩偶裝還給資方就行了。

他成功離職後，回到快餐店時，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穀利乖乖坐在更衣室裡等待。

律雲豐進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員工正雙手捧著手機，很認真地鑽研小屏幕上的東西。

“在看什麼？”他從穀利身後往前俯低。

穀利聞到一種淺淺的酒香，律雲豐離他隻有十幾公分的距離，太近了，他的呼吸拂到他後，酥酥麻麻的，就像老板身上帶了電流。

“找房子、租房子。”他有點結巴。

“想在哪裡找？”

“想找個離店裡近一些的，有人分擔房租的。”

律雲豐問了個在穀利看來漫無邊際的問題：“你會做飯嗎？”

“會家常菜。”

果然會，看那一副吃過苦的樣子就知道。

“行，跟我走吧。”

“咦？”

“帶你去簽約。三方協議和畢業證書都帶了？”

“嗯嗯。”穀利點頭，看見律雲豐走出更衣室，忙抓著背包跟上，沒想到高大的律雲豐推開快餐店的門，往外走去。

入職協議為什麼不在店裡簽？

穀利困惑著，跟著律雲豐走到街外的停車場，律雲豐上了一輛黑色的奔馳。

穀利猶豫了一下，才拉開車門，跟著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有些小心地放好雙腳。

哇，老板的車。

看起來就很高級。

律雲豐一邊轉動方向盤倒車，一邊說，“前六個月是試用期，算個開始吧，慢慢來。”

試用期這麼久？

“如果不習慣，隨時可以離職。才開始工作，好好學習，彆怕吃苦，不要擔心出醜，認真工作，接人待物都要學，明白嗎？”

“明白了。”雖然是一些上司通常會講的話，還是聽得出關心，穀利認真回答。

律雲豐熟練地駕車，一直開到城市的中央商務區，車窗外高樓林立，散發著嶄新迫人的精英感。他將車開進一座建築的地下停車場，停進車位，發現穀利正望著他，臉上寫著“我們為什麼到這來”。

“下車吧，在這裡簽約。”

“嗯好。”

仍舊不多問，真應該把他論斤賣了的。

律雲豐下車，穀利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停車場走進電梯，律雲豐按下12。

電梯門一開，迎麵便是迎賓台，律雲豐向站在裡麵的漂亮前台點點頭，說聲“我找朱經理”便往裡走去。

穀利連忙跟上，視線從前台身後牆壁上銘刻的公司名稱收了回來。

公司的名字好氣派。快餐店的大本營原來是這裡嗎？

朱經理三十多歲，穿著得體的套裝，笑意盈盈，五官豔麗。她從辦公桌後起身迎接，手裡已經拿好了文件，直接帶他們來到獨立的見客室，越過桌麵，雙手將合同推給穀利。

穀利規規矩矩地雙手接過，低下頭準備認真讀，才看了兩行就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律雲豐。

“乙方：穀利

本合同期限為壹年,乙方同意從事行政崗位(工種)……”

老板，這不是快餐店後廚的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