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利認識律雲豐已經好幾年了。
高三那年,奶奶過世,穀利從此孑然一身。
他考上大學,靠打工和獎學金維持生活,吃了不少苦。
大學生活本該是繁花燦爛的,對於一個每月計劃生活費隻有四百元的少年來說,大學生活也顯得有點殘酷。
他拚命節省,認真打工,還是覺得錢不夠。穀利常做的一個噩夢就是,馬上要交學費了,他四處翻找,還是湊不夠錢。
還有幾次,他夢見自己賣掉了一隻眼睛。
可即使在夢裡,賣眼睛的錢也沒有拿到。
每道烏雲都鑲著金邊,當生活裡隻有烏雲的時候,自然就得學會欣賞金邊。
穀利也在自己的小日子裡,發掘出來一些快樂。比如,所有打過的工裡,有兩個他最喜歡:
一個是在快餐店的後廚炸雞塊、薯條,每周可以免費吃一個套餐,如果一直做到打烊,還能拿一點賣剩下的食物。
另一個是在學校大禮堂當清潔工。
清潔工作按小時計算報酬。每當禮堂舉辦活動,按照要求,在活動開始前,穀利需要提前清掃,活動結束後,再做一次清掃——中間這段時間不需要工作,也算工錢的。
偶爾碰上感興趣的活動,穀利可以沒有門票,在角落裡看。多數情況下,他趴在禮堂外麵走廊儘頭的窗口,伴著音箱擴大的種種聲音,翻閱自己帶來的課本,很開心:帶薪上自習,多麼難得。
穀利記得很清楚,就是在禮堂,他第一次見到了律雲豐。
那天的活動似乎很受歡迎,能容納五百人的場地被擠得爆滿,穀利特意跑出去看了看活動條幅,是計算機學院請了幾個從業者分享經驗。
這個主題跟穀利專業無關,他不感興趣,掃了一眼,就忙著清理垃圾桶去了。
他把黑色的大垃圾袋拖到門口,端起金屬垃圾桶往裡倒。
演講廳有好幾個出口,他所在的這個最偏僻,很少有人路過。
端起第二個垃圾桶時,他下意識抬頭一望,一個男人背光站在門外,被垃圾袋擋住了去路,似乎站了有一會兒。
男人很有修養,沒有出聲催促,隻在等穀利收拾完。
“不好意思,”穀利忙拖動垃圾袋子,讓出一條路。
“謝謝。”男子走進來。
低醇動聽的男低音,讓人忍不住好奇他的長相,穀利再次從垃圾袋上抬起頭。
會場的光線幽暗,朦朧映出那人的輪廓,鼻子高挺,下頜線條收緊,鬢角濃黑。
隻是驚鴻一瞥,不知為什麼,穀利覺得心頭一抽,像被什麼打中了一樣。
他垂下套著清潔手套的雙手,情不自禁,跟著男子的移動而轉頭。
男子比穀利高一頭,夾著一個薄薄的電腦筆記本,背影挺拔軒昂,腳步不停,朝著光柱籠罩的前排走去。
咦?看起來比較成熟,是今天的演講人吧。
這場勤工儉學隻有穀利自己,要做的事情卻不少。他還在外麵收拾的時候,聽見裡麵活動已經開始,主持人正在介紹第一位演講者。
他加快了收拾的動作,終於做完了,忙從後麵大門進入活動場地。
在那人動聽的聲音裡,他貼著牆壁,走到前排,在大屏幕上看見了他的名字,律雲豐。
場地一片黑暗,穀利站在那,靜靜看著台上被光芒籠罩的男人。
律雲豐的演講內容清晰,條理分明,他似乎正在從事軟件開發還是相應的某種工作,分享了不少有價值的訊息。
對穀利來說,他的話全是對牛彈琴。
他看的隻是律雲豐的人。
他的臉龐,他的一舉一動,他的聲音。
一邊看一邊想著,我就看看,看看就走。
該去看書了。
再看一眼。
他始終挪不開步,也挪不開視線。
演講持續了二十多分鐘,對他來說時間更短。像站在台下看愛豆唱歌一樣,他隻覺得才過了不久,律雲豐就說聲“謝謝大家”,在掌聲中走下台。
穀利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但律雲豐沒走向他的方向,而是消失在了後台。
第二名演講者上台了,不知為什麼,穀利一轉身,匆匆推開禮堂的門,在空寂無一人的走廊裡快步疾走,然後跑了起來。
如果守著禮堂最大的出口,也許能再看他一眼。
穀利跑到禮堂大門,覺得自己速度很快,站在那喘了好一陣,一個人都沒看見。
那天,他在那裡等了半個小時。
目送第二名演講者離開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等的人,大概是從彆的出口離開了。
在高中的英文課代表之後,這是他第二次喜歡上一個人,隻是,這段單戀馬上就無疾而終,人海茫茫,他一個窮大學生,上哪去認識計算機精英。
錯過了也就錯過了。
穀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星期之後,那天他呼哧帶喘也沒追上的人,自動上了門。
周五晚上十點,快餐店,穀利在做打烊後的清理工作。其他同事已經下班,店裡隻剩店長跟他兩個人,店長在盤賬,穀利擦洗餐台前的地板,這裡有塊黏糊糊的口香糖,站著擦不乾淨,他乾脆跪下來,手指尖墊著抹布,用力刮擦。
他心裡惦記著一個東西——放在後廚的紙袋,裡麵裝了四塊冷掉的雞翅,那是屬於他的,收工後就可以吃了。
他好餓。
這時,有人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對不起,已經——”穀利一邊坐直身體一邊說,同時看清了來的人是誰,他大腦瞬時當機,隻有嘴巴還在活動,倒吸口氣後,還是把後幾個字說了出來,“閉店了。”
是那天演講的人。他叫……律雲豐。
律雲豐第一次真正看見穀利的時候,他就跪在地上。
隔著玻璃門看進去,一個人影跪趴著,纖細的身體套著快餐店製服,四肢著地,臀部翹起,正對著門口,非常好看。
等推門進去,那人跪坐起來,轉過頭,是個少年。白皙的小臉,看起來有點委屈的下垂眼,嘴角卻天然朝上勾起,像是一張半永久的笑臉,在說“我沒關係啊”。
說到閉店了,他看清楚自己,忽然害羞起來,小臉都紅了,聲音驟然變小。
臉龐帶著稚氣,估計也就二十歲。
律雲豐抬起手,看看腕表,“啊,沒留神,已經這麼晚了。”
不行,年紀太小了。
在不動聲色的一眼裡,律雲豐已經給穀利打了槍。後者懵懂不知,還沉浸在乍見偶像的歡樂裡,腦子亂成一團。
這個人好像是資深的程序員,工作這麼晚,真是太辛苦了。
居然還能見到他,自己運氣真好。
“那個……不知道您想吃點什麼呢?我可以去後廚看一下。”穀利小聲說。
剛剛轉頭的一瞬間,他把律雲豐看得清清楚楚,等認出來後,卻不好意思再看他一眼。自己匆忙從地上爬起來,眼睛隻盯著律雲豐鞋子前那塊已經拖乾淨的地板。
在打烊後向客人提供食物是不妥當的,但穀利不介意為這個人再把已經關閉的機器打開一遍,隻是多晚半個小時下班而已,他情願的。
男人向他露出一個含義不明的淺笑,沒有說話。
之前穀利猜他二十五六歲,現在看年齡還要大一些。並非臉上有痕跡出賣了他,而是那種不慌不忙的氣質,顯示出豐富的閱曆。
“小穀,咋啦?”店長從後麵走了出來。
穀利回過頭,才要說話,店長就發出一聲驚呼,“哎呀!老板!您過來了!”
“最近太忙,抽不出時間,今天剛好下飛機,就直接過來了。都挺好的?”律雲豐說。
老板,店長叫他老板?
他不是做軟件的嗎?怎麼又是這家店的老板?
說起來,自己在這裡做了將近半年,還真沒見過傳說中的老板,隻聽說他是個很忙碌的人,另有事業——穀利隨即意識到一件事:自己這個雇員,剛才正向店老板大開方便之門,提供打烊後剩下的食物。
他的臉熱辣辣的。
“挺好,最近都挺好。今天的日結是——”店長說了個數字,轉身又往裡走,“我去拿對賬單,老板,您請坐,休息休息,小穀,給老板倒杯水。”
穀利端出一杯水時,律雲豐隨便挑一個座位坐下,伸出兩條長腿。他接過水,道聲謝,拿出手機。
穀利退回到口香糖邊上,繼續清理。
律雲豐回了兩條信息,抬起頭,看了看這名愛崗敬業的店員。
身高偏矮,纖瘦。從側麵看,眼睫毛挺長,但是最顯眼的,是他粉紅色的耳朵。
“你是工讀生?”店老板忽然問。
“嗯,是。”
“哪個大學的?”
“J大,”穀利回答,又補了一句,“半個月前我才聽過您的講座。”
“噢?你學軟件的?”
“不是,是經濟係。”
“那怎麼會去聽講座,對編程有興趣?”
穀利如實回答,“我是那裡的工讀生,那天在打掃衛生,覺得您長得真好看……就多看了一會兒。”
一個小時後,他坐車回學校時,對這個答案後悔極了。
應該再機靈點,說講座內容很好之類的。
為什麼這麼笨,原原本本地回答了啊。
哪個普通男大學生,會關心同性的長相,他怎麼會做出這麼膚淺愚蠢的回答?
老板笑了笑,似乎聽到這個回答也很愉快,“你不是說要看看還有什麼吃的嗎?”
“啊……我現在就去。”
雞翅、薯條和漢堡,全部餐單都為老板開放,然而他搖搖頭表示拒絕。
店長讓穀利去附近買點羊肉串。
肉串買回來,在鐵皮盤中堆成一座小山。
律雲豐叫穀利過來一起吃,一邊繼續跟店長討論店鋪的事情,他自己吃得很少。
穀利沒有插嘴,隻默默地吃著難得吃到的肉串,給杯子續水。
律雲豐坐在他的斜對麵,像一個黑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老板的聲音低沉動聽,有他在的地方,空氣裡帶著一點清勁的酒香。
很久以後穀利才知道,那是金酒的香氣。
隻有起身收拾桌子的時候,他才鼓起勇氣,借機看看老板的臉。
夜裡十一點,坐公交車回學校時,穀利抱著的紙兜裡裝著雞翅和沒吃完的肉串,覺得自己今晚好幸運。
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從這家快餐店離職了,哪怕隻是為了律雲豐。
那時他大二。
大二、大三、大四,學業有時輕鬆,有時吃緊,穀利始終沒有放棄快餐店的工作。
他渴望能再次見到老板。
穀利的心情跟粉絲差不多,老板就是他仰慕的男神。他見律雲豐的頻率,甚至比不上一些幸運的粉絲,在快餐店工作三年,他一共見過老板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