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穀利醒過來,驚恐地發現,自己躺在律雲豐的身邊。
他倒抽一口冷氣。
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晨光彌漫,照亮了他身邊的男人。
律雲豐枕著床上唯一的枕頭,仍在熟睡。他的側臉輪廓分明,沉靜而英俊。
惡魔睡著之後,看起來也有三分好脾氣。
穀利下意識這麼想,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撐起自己。
他經常上這張床,但每次都在結束後乖乖下去,回到隔壁的臥室,那才是他的房間。
律雲豐的臥室,不允許他留下過夜。
規矩不是一天養成的。
穀利在律雲豐家裡住了大半年。曾經,他花了不少力氣,商量、講條件、祈求,想睡在這張寬大舒服的床上,一晚就好,似乎兩人一起入眠,就能證明什麼一樣。
他的嘗試都失敗了,除了屈辱外,隻得了不少皮肉苦頭。
漸漸地,也死了心,從向往轉為PTSD,視這張床為洪水猛獸。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律雲豐將近十二點才回來。
已經睡著的自己被他從隔壁臥室挖了起來,帶到這裡,然後……
穀利的視線轉到床頭櫃子上,又匆匆移開視線,不去看那幾件用具。
等到結束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幾點。老板說“回去吧”,自己已經累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低聲說“讓我躺一下”,怕被趕走,不能獲得休息,又馬上補充,“就一下下”。
說著一下下,之後沒有了記憶。肯定是睡死了,就這麼到了天亮。
第一次達成在這裡過夜的成就,穀利沒有歡欣鼓舞。
他心情沉重。
被發現可大事不妙,律雲豐不是個寬容的家夥,很多事情沒有商量的餘地,設立各種條條框框,用來整治自己。
趁著還沒被發現,快點溜走吧。今天是星期六,他還想過一個快樂的周末呢。
他豎起耳朵傾聽,律雲豐的呼吸仍舊綿長。
睡得很沉嘛,也對,畢竟昨天那麼晚。
穀利向床邊伸出一條腿,腳尖在半空劃了兩圈,慢吞吞碰到地麵。
多虧律雲豐喜歡花錢,這張床墊質量不錯,沒有劣質彈簧咯吱咯吱的響聲,也不隨意震動。
另一條腿也伸出去。他輕輕撐起身子,感覺自己像一袋大米似的,慢慢滑向地板。
雙腳撐住地板,穀利趴在床邊。
很好,可以離開床墊了。他撐起身體,一陣酸痛,差點發出輕吟。
踮著腳尖,踩著木質地板,悄悄走回房間……
穀利輕輕站直,雙手無聲離開床麵,下意識縮到胸前。
他全心全意地收斂聲息,沒有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可能很可笑,就像動畫片裡,要去偷奶酪的老鼠一樣。
他後退一步,在即將溜走前,下意識再看一眼律雲豐。
他嚇得“啊”了一聲,嚇得手腳冰涼。
律雲豐正側頭望著自己的方向,眼神清明,麵無表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
“……早,早呀,老板,”穀利說,他不是個很有急智的人,這時卻擠出了一句,“我來看看你醒了沒。”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自己聰明起來了。
老板向他側過身來,用手臂支起頭,好整以暇地說,“趴回去。”
他剛剛醒來,聲音略微沙啞,格外磁性,穀利卻顧不上欣賞,小聲道,“……啊?”
律雲豐沒重複剛說的話。
過了五秒,穀利很不情願地彎下腰,回到了之前的姿勢。他知道自己要倒黴了,身體下意識離床遠遠的,希望律雲豐夠不到。
“你這個趴法沒問題嗎?”
穀利抬起眼,看見律雲豐臉上的笑容相當和煦。他不經常露出這麼溫柔的表情,穀利一瞬間神魂顛倒,又馬上清醒過來。
過去的慘痛經曆告訴他,老板顯得越是溫柔,也就越危險。
“沒問題吧?”他囁嚅道。
律雲豐讚許地點點頭,“給你五秒鐘,記住自己是怎麼趴的。”他一邊說,一邊起身,披上睡袍。
律雲豐比穀利高了至少半頭,兩個人又是一站一趴,他投下的陰影,幾乎將穀利完整地覆蓋住了。後者一陣瑟縮,感覺自己離愉快的周末,似乎又遠了一點。
一小時後,穀利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仍舊赤著腳,稍微有點踉蹌,動作卻很匆忙,像避難一樣,迅速鑽回自己的被窩,還注意著不蹭臟被子。
他側著身體躺下,抽抽鼻子,抹了抹臉。他應該去洗澡的,然而,像昨天晚上一樣,他又一次失去了力氣。
穀利蜷縮在被窩裡,呆呆出神,想起半年前,自己還無知無畏的年月。
第一次,律雲豐從抽屜裡取出一樣東西,拿給他看,說:“你猜這是什麼?”
自己就好奇地接過來看了看。那東西皮革質地,通體黑色,跟劃船用的槳形狀很像,但要短很多,隻有小臂那麼長。
“這叫手槳。”律雲豐補充。
穀利覺得質感不錯,猜測道,“是用來鍛煉的嗎?”
“這麼說也沒錯,”律雲豐微笑道,當時穀利覺得那笑容很好看,事後想起來,才發現其中的險惡,“我現在就教你怎麼用。”
“學會了,我就可以睡在這兒嗎?”穀利也跟著高興起來。
是的,第一次吃苦頭,就是自己想要留下。
穀利無聲地歎一口氣。
如今想起來,當時期待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現在,他決不會有膽量開口要求在律雲豐床上過夜。
什麼人會在自己床頭的櫃子裡放隻手槳?
穀利答不上來。他對律雲豐的了解少得可憐。
自己……肯定不是第一個“用上”這支手槳的人吧。
上一個是誰,現在又去了哪裡?
是律雲豐的戀人,還是像自己這樣,隻是住在這裡而已?
“雖然很親密,但我們沒談戀愛”,這種話律雲豐一次都沒有說過。
他用實際行動,表達得非常清楚。
他們之間,有一道寬寬的界限。
即使穀利從未經曆過情愛的遊戲,又充滿期待,也非常明確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能這樣已經很好了,”他伸手摸摸發燙的部位,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
從小,穀利很少考慮,自己是不是一個不幸的小孩。
他的生活,一直比同齡人難捱一些,他不願意細想,也就這麼過來了。
第一次避無可避,清晰意識到自己的缺失,是高一住校的時候。
一個寢室六個人。陌生的同學都由父母陪伴,帶了好多行李,衣食住行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穀利是自己來的,隻拎了一個柳條包。
他把洗得越來越薄的舊床單,鋪在學校的舊墊子上,又打開了薄薄的棉被,就完成了整理。
轉頭一看,另一張床前,舍友的媽媽正彎著腰鋪床,一層褥子鋪好了,又添一層褥子。每張褥子都很新,像剛做好的。
床這麼厚,應該很舒服吧。
穀利看了一會兒,挪開了視線:他沒有褥子,也沒有媽媽。
第二次覺得有缺失,是在高二的教室裡。
升學的壓力越來越大,在焦頭爛額、時常夢見考卷的日子裡,他驚慌地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同班最受歡迎的男生。
怎麼會這樣?
穀利從來沒有喜歡過女孩子。異性對他來說,太神秘,太陌生,有點可怕。
可是,開始暗戀男同學,自己不就變成了——變成了同性戀嗎?
那還是班裡最受歡迎的男生,高大、帥氣、開朗,喜歡說說笑笑,總穿著最流行的籃球鞋。
穀利對籃球鞋不熟悉,他隻覺得男生的每雙鞋都很好看,而且都很新,鞋幫很白,鞋帶也很白。
穀利的鞋刷不成這樣的顏色,他努力刷過了,可鞋子實在太舊。
他自己也是臟的。即使剛剛洗好臉,來到教室麵對那個男生,他還是下意識覺得自己灰撲撲的。
自己的所有東西都破破爛爛,身上有很多傷疤。
好在,他們接觸的機會並不多。
男生是英文課代表,在收發英語作業的時候,會跟穀利說一兩句話。
穀利認真地把英文寫得整齊又漂亮,隻有英文卷子,才有資格用上他最珍視的文具:塗改液。
這就可以了。
他把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很好。
高中必須好好學習。他沒有退路。
隻在即將畢業的時候,他朝同桌要了一張紀念冊的紙,找了個機會,請那個男生為自己留言。
對方可能以為他有一整本紀念冊吧。
就這樣,又一次帶著單薄的柳條包,穀利終於走進了大學校園。
在大學,他也沒有談戀愛。
他的性取向沒有轉變回“正常”,這點讓他有點沮喪。
他還有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自己不是一個值得愛的對象。
能生存就可以,不能要求更多了。
打工,考試,把大學念完,吃飽肚子……也許某一天,他過上了安安穩穩的生活,那時候,再考慮尋找一個伴侶。
這麼想著,在大學畢業那一年,穀利忽然有了與人親密的機會。
對方是他在大學暗戀上的對象,他喜歡了人家三年,不知道走了什麼運道,居然可以跟對方發展出親昵的關係,後來還住在了一起。
律雲豐。他成熟老練,富有生活情趣,清楚他的性向,是他的房東。
他照顧穀利,給他好吃的東西,他們之間還發生了許多穀利稍一回想,就滿臉通紅的事件。
這些聽起來非常理想,可惜,穀利仍舊沒有開始談戀愛。
不是他不願意。
而是,律雲豐完全沒有要愛上他的意思。
而穀利剛滿二十二歲,在短短的一生裡,他從沒這麼渴望被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