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林花要回來。
村裡加上林悅寫的申請周旋了好久,才答應提前將懷孕的林花送回家。
丁三嬸一大早起來收拾家裡衛生,罵歸罵打歸打,她跟林鬆這輩子就林花一個孩子,說不疼那是假的。丁三嬸想了,趙斌不是個好東西,林花跟他後頭吃不完苦,她寧可叫人戳脊梁骨也不想這樣把林花送出去。
懷孕就懷孕,大不了生下來他們養著。
雖是趙斌的種,也是林花的骨血。
丁三嬸一邊忙活一邊罵罵咧咧,罵林鬆不頂事自己丫頭叫人白白欺負,罵趙斌豬狗不如,罵林花不要臉……
林鬆給她罵得臊臉,撐著矮凳冒雨去找老餘頭抽旱煙。一直到中午餘老頭不留他飯也不見丁三嬸來叫人,林鬆又撐著矮凳灰溜溜回家。
門是虛掩著的。
丁三嬸躺在灶台後早沒了氣息。
躺下時右邊小腿翹進鍋灶裡,被烤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方梅跟林悅前後腳衝進丁三嬸家,未到廚房邊方梅就不叫林悅過去。
“去,喊林虎林有,再叫幾個嬸子。”
“好。”
林悅拔腿就跑,一路上家家戶戶都正吃中飯,見她白著張臉直奔林虎家。
林虎剛端上碗一聽二話不說拉著媳婦就奔丁三嬸家,他一邊走一遍喊,讓人往三嬸家裡去。
廚房的火是方梅端著幾盆水撲滅的。她找了件褂子給丁三嬸蓋上,林鬆癱在地上哭哭笑笑,拿頭直往地上撞。
人聚得很快,不大會兒功夫院裡撐起雨棚,兩條長凳上架了口棺材,嬸子們給丁三嬸擦身換衣服。
丁三嬸自己沒預留棺材,她隻比方梅年長七八歲,性格又要強得很,說自己能活九十九。家裡這口棺材是林鬆當年摔斷腿,說是打口棺材擋煞才定的。當時窮,錢都拿去給林鬆治腿,丁三嬸自己跑去林場偷砍了根鬆木,鋸成板後又花了五毛錢讓木匠釘成棺材模樣。
若不是忌諱早兩年丁三嬸都要劈了當柴燒。沒有刷過桐油更彆說養護,本就薄如紙這些年又放在柴房被老鼠啃被蟲子咬,有些角落裡都是透著亮的。
林有領著幾個漢子給棺材上桐油,桐油刷一遍未乾就刷紅漆。紅漆乾得慢,讓人生了火盆子在底下烘烤著。
薄薄的一口棺材張大嘴巴靜靜地在院子裡等待著,等待不屬於它的主人收入囊中。
林悅渾身發冷,寒氣從腳趾頭爬滿全身。她仿佛看見丁三嬸在林場佝僂著腰一斧頭一斧頭地砍到鬆樹,又趁著月色一點點鋸開。她心裡知道是用來擋災的,所以無所謂材質和做工。可若她知道這口棺材是為自己準備的,她會不會在林中仔細挑選……
新的問題很快出現。
這口棺材太小了,丁三嬸根本躺不進去。
方梅白著張臉將林虎拉到一旁,說丁三嬸“烤熟”那條小腿正汩汩往外冒血,今天肯定要入棺,得趕緊派人去接林花最好明天能入土。
林虎隻得去隊裡找人,又安排人手去葛家村接山人來主事。
方梅擦了擦臉讓林悅去林場喊林海回家。
“月兒,莫怕,人都有這麼一天。”
林悅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外麵飄著小雨,她一邊走一遍啜泣。
這些日子林場也沒什麼活計,林海閒不住仍舊早出晚歸,采蘑菇挖地蛋,能賣的攢兩天去鎮上賣,賣不掉就留著改善夥食。
林場很大,林悅一邊走一邊喊。
聲音哽咽。
蒙蒙細雨打濕頭發,她也顧不得,隻想趕緊找到林海。
林海貓著腰在摳地蛋,聽見林悅的呼喊聲家夥事也不要了,三兩步跑出來:“咋了,咋的了?莫哭莫哭。”
林悅揉著眼睛,將丁三嬸的事說了,林海聽了直搖頭,回去撿了東西跟她一前一後往家裡走。
*
村上去了人,林花卻沒有接回來。
後來林虎做主,說丁三嬸要強一輩子,走了也要犟一次,他讓人在棺材裡鋪了層枯草,側著身子將人放進去。
點長明燈,十二根子孫釘下去時,林鬆的哀嚎聲直衝雲霄。
林悅窩在床上,整宿都能聽見林鬆斷斷續續的哭泣,入夜後下起暴雨,林海回家換身衣服直歎息,說丁三嬸走得不對,棺材小不說,又叫雨衝垮了靈棚,棺蓋都砸出裂口來。林悅越發睡不著,也不是怕,就是心裡空蕩蕩地。
次日中午,林花仍舊沒回。
雨稍微歇了會兒,山人揚幡說不能再等,得入土為安。
林鬆擋在棺材頭前說無論如何也要叫林花看一眼,可到底林虎當了家,正午時,丁三嬸的棺材入了土。
一個人走得悄無聲息。
林悅拿了麵條去秀蘭家煮好,又添了兩個雞蛋花。
“姑姑,你吃。”
大丫先給她盛一碗。
“姑姑不吃,你吃。”
秀蘭揮揮手讓大丫自己去吃飯,她拉著林悅的手問:“還難過嗎?”
“也不是,就是這裡空落落,像刮著大風似的不踏實。”
林悅搖搖頭。她不僅僅是因為丁三嬸,也是為了自己。恍如隔世的上輩子,她倚在石像跟前打盹,是不是也是長睡不醒。
“三嬸也是可憐人。”
秀蘭說當初丁三嬸要嫁的不是林鬆,是下司一個蘇姓的木匠。
木匠家裡窮,兄弟姊妹眾多,全憑木匠自己那點兒手藝養活全家。
丁三嬸怕自己過去又當嫂子又當娘,她自己去找木匠退了親。木匠是個老實人,連涼擔糧食的彩禮也沒往回要,隻跟媒人說不娶了家裡窮娶過來都是受罪。外人不知道這些,秀蘭娘家嫂嫂的弟媳是木匠家的妹子。木匠對外說是自己退的親,不耽誤丁三嬸的名聲。林鬆卻是她自己挑的,林鬆比木匠更窮,就是生得清秀些加上一張嘴巧舌如簧,哄得丁三嬸不要彩禮嫁來簟村。
剛開始日子還好過,林鬆嘴上不把門,也是個獵戶,家裡不缺肉吃,多出來的還能去市集上換點旁的。丁三嬸原先也是腰身婀娜,生了林花後不知怎麼的整個人圓了幾圈。林鬆起初還炫耀,說是福氣,他有本事把自家媳婦喂得飽。可村裡婦女知道,丁三嬸自打生完林花就沒吃過一頓飽飯。
她還漏尿。
動作大些屎尿屁都能淋一身。
林鬆晚上跑山,白天呼呼大睡,等他有天聞見異味時一蹦三尺高,叫罵聲整個村子都聽得清楚。
“沒摔斷腿之前也混賬過一段時間,爬人家寡婦窗戶什麼的,打也打了鬨也鬨了。沒回吵得不可開交,他就拿蘇木匠說事,說丁三嬸貪財吞了蘇木匠一旦白米,結果人家蘇木匠寧可不要米也不娶她。丁三嬸也是個厲害的,拉著蘇木匠去找林鬆對質,要說清楚當初是誰不要誰的。”
“蘇木匠肯去?”
“肯啊。要不說蘇木匠這人心善呢,他就真去跟林鬆解釋,哪知道不解釋還好,越解釋林鬆越是潑臟水,說他們兩個不清不楚。蘇木匠後來在林原呆不下去,舉家遷走了。”
秀蘭說得直歎氣。
“可他在棺材前拚死拚活的……”
“人不都是這樣。活著時候不珍惜,死了之後都是孝子賢孫。林鬆之前還懷疑過林花不是自己的,說林花怎麼看都像蘇木匠家的二丫頭。三嬸為這事喝過藥,你娘給她灌了豬食才吐出來的。小月兒,你記著,男人對自己媳婦好不好,得看人在跟前的時候。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秀蘭長籲一氣。
直到丁三嬸下葬後三日,林花才被送回簟村,她比從前又胖了一圈,整個人浮腫得不成樣子,原本油光水滑的長發給絞成碎渣渣貼著頭皮,她穿著蓑衣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直至走到家門口也沒說一句話。
靈堂早已撤下,一壇草木灰放在堂屋中央。
林鬆倚著牆根,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見到站在門口的林花眼皮也沒抬一下,撐著矮凳爬回後院。
林花就這麼站在門口,沒人直到她在想什麼,雨水衝刷著她的身子。
方梅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正要上前勸說幾句,一直僵著的林花忽然動了腳步,她先是解開身上的蓑衣,雙膝跪在門前“哐哐”磕了三個響頭後,起身將草木灰壇子挪到簷下仍有雨水衝刷乾淨。她雙手舉起土壇狠狠砸在地上,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之後,丁三嬸終於走完她這一生。
林花回家後,換了身乾爽的衣服,開始打掃家裡的衛生。丁三嬸未收拾完的廚房也被她規整得乾乾淨淨,掃完廚房她又收拾院子,經幡和黃表紙燒後的灰燼被雨水衝得到處都是,她一點點仔細清掃完後鑽進廚房準備晚飯。
直到林鬆家裡升起炊煙,簟村家家戶戶才算鬆了口氣。
這幾日都是彆家給林鬆去送吃喝,哪家去都要著林鬆的咒罵,如今林花回來,至少不用上趕著去挨罵。
方梅憂心忡忡,見林悅做好衣裳湊過來說:“月兒,我瞧著林花不對勁。以前她娘在的時候,她可啥事都沒乾過。”
這剛回來跟沒事人似的,也不說去她娘墳前祭拜,也不哭喊兩聲,跟著沒事人似的起鍋燒飯……
“彆再憋出什麼病來了。”
方梅是個操心命,來回在林悅房中踱步。林悅低頭剪線頭,忙完這些才抬起頭道:“那她還能怎麼樣,跟林鬆一樣坐在地上哭?哭幾天她娘就能回來?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方梅歎息道:“她三嬸要是看見林花這麼能乾,也能安心了。”
“嬸嬸。”
院門外忽然傳來林花的聲音,方梅忙從窗戶中探出身子喊道:“花,這呢,進來說話。”
林花隻是站在院中,並未動步子。從前丁三嬸跟方梅吵架,鬨得最厲害時候兩家都不往來,丁三嬸舉著掃把不讓林月進她家門,也不準林花到林悅家串門。
方梅急忙跑進院子。
林花雙膝一彎跪在方梅麵前:“嬸子,我聽說是您救了我娘。我給你磕頭了。月月,我一時糊塗差點傷了你,對不起。”
這一天,林花不僅在林家院子磕頭,整個簟村那天幫忙收殮的家家戶戶叔叔嬸嬸,她都一一磕頭答謝。
直到額間滲出血絲,直到還儘丁三嬸曾經留下的怨懟。
林鬆抱著矮凳在落雨的院子中嚎啕大哭,林花走上前“哐哐”給了兩耳光。
“閉嘴!否則我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