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談了一會兒接下來的安排,我打算走了,宋揚說我現在回程也堵,不如一起吃個晚飯。我想了想,還沒拒絕出口,宋揚又說:“就在家裡吃,我讓人送過來,是你喜歡的那家東南亞餐廳。”
鑒於最後一句,我又坐回來。
吃完飯回程路上已是夜幕深沉,宋揚的車跟在我後麵。以往我們見完麵後時間晚了,他也是這樣“送”我回來。他說天黑路偏,不放心我一個人開車回去,況且他平時也不住那裡,就順道一起送我回去。
我心裡感覺複雜。在我家出事之前,我和他並不熟絡。雖然因為邵哲我們很早就認識,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年下來我們並沒有多熟悉。
畢業回國後,他更少在聚會中露麵了。聽邵哲說他堅持從家裡出來獨立創業,大三就開始籌謀並獲得了啟動資金,為此惹得他父親震怒,切斷了他一切經濟來源,並在圈中放話禁止任何人資助他。
那段時間他似乎過得不容易,邵哲私下裡想偷偷幫他也被他謝絕。邵哲感歎不知道宋揚為什麼要受這種罪。我也不知道。從認識宋揚起,我就覺得他和這個圈子裡其他男生很不一樣。由於家境的緣故,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輕浮、漂浮感,因為沒有受過挫折,為人處世總有一些自負不羈。
但宋揚不一樣。我從未見過他倚仗家世狂妄的樣子,相反他身上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淡然氣質,溫和卻又疏離,內斂而不冷淡。在一眾嘈雜的男女中,他顯得格外特彆,也因此和其他人有些距離感。但這並不妨礙彆人的靠近,畢竟那可是宋家人。
而宋揚也不愧為宋家人,在我和邵哲還在愛情裡吵吵鬨鬨,並為參與家裡的生意而緊張時,他的互聯網公司估值已超百億美元。宋揚慧眼獨具,那幾年互聯網產業雖已過巔峰,但社交媒體仍是資本追逐的領域。兩年後,宋揚的公司在海島成功上市,市值超五百億美元。
這在當時是轟動一時的大新聞,且不說宋揚的身份,哪怕是尋常出身已夠引人矚目,更何況是宋揚那樣的身世。
宋家是世家大族,族風向來低調。族裡能人眾多,卻從沒見誰有多出格,當然或許也是掩蓋得好。宋揚斷絕關係那次算是宋家近年來唯一惹人注目的“新聞”,大家麵上讚他初生牛犢,實際上等著看他笑話的不知有多少人。但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宋揚竟然真的做到“自立門戶”,並且隻用了短短六年。
在這之後宋揚更加忙碌,連邵哲想見他一麵也難,我和他就更沒什麼聯係了。直到幾個月前,他突兀地登門拜訪。
媽媽後來對我說,如果我確定不和他們一起出國硬要留下來的話,宋揚可以信任。我很意外。不明白媽媽為何會這樣說,連對邵哲她都沒有說過讓我去信任他的話,卻對隻見了一次的宋揚這樣評價。
我問媽媽為什麼,她沒有解釋,隻說她不會看錯,說宋揚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不會看錯什麼?
後來也確實如媽媽所說。宋揚為了我們的家事鞍前馬後,我謝謝他的好意,告訴他不必如此——宋家的背景、宋揚的身份都何其特殊,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已做得太多。我不希望我的家事會牽扯到他,更不想連累他。
宋揚不語,我又問是不是邵哲讓他這麼做的,雖然這個幾率極小。畢竟這一連串的事情裡,牽涉邵家的地方不少。但我實在想不出可以讓宋揚如此執著於幫我的原因。
“跟他沒關係。”宋揚說。
我明知故問,但也確實好奇,“那你幫我的事邵哲知道嗎?我和他對於你來說,孰輕孰重不言而喻,你不感覺是在背叛他嗎?”
我問得直接,也是想讓宋揚知難而退。可他聽了反而認真地看著我,最後避重就輕道:“當初你也幫助過我。”
我一愣,隨即想起來,有點失笑,“那怎麼能一樣。”
宋揚看著我,“怎麼不一樣。”
我知道,他說的是他回國後的初創階段。他父親通過一些操作讓所有銀行拒絕貸款給他,他迫不得已向邵哲開口,而那時邵哲剛因為一次投資失敗而被收繳用度開支,手頭沒有餘錢。我知道後,便把幾乎所有的積蓄都借給了他。
換做是彆人,我不會如此慷慨、毫無顧慮,但那個人是宋揚,我便沒有猶豫。說不出為什麼,我相信他的能力,也佩服他的決心。在我心中,他和我們這群人是不一樣的。
在我們這群人中,並非沒有能力強、事業成功的人,但那都是站在父輩肩膀上。我並不是說倚靠上一輩有什麼,但宋揚的毅然決然讓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因此,能有機會幫助一個破釜沉舟、前途無量的同齡人,讓我也感受到某種豪情。
我還記得宋揚當時看我的眼神,仿佛要發誓一定會出人頭地才對得起我的幫助似的。我受不起,連忙開玩笑,讓他以後發達了不要忘了我就是。
而現在,我看著後視鏡,這個身家百億的上市公司的年輕總裁,知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在宋揚拒絕我讓他“遠離”我的好意後,他為我做的事越來越多。知道我不同意他插手,於是他便辦成之後再告訴我。這樣的患難之恩,我受之有愧。我並未為他做過什麼,他卻如此為我付出。我甚至有點後悔過去沒和他走近,身邊有一個這麼好的朋友,我們卻生疏了這麼多年。
父母已經安頓在大洋彼岸,國內隻剩我一人,平時上趕著巴結的親屬、交好的閨蜜早已消失不見。夜深人靜打開通訊錄,能夠毫無顧慮聯係的竟隻有宋揚一人。我眼眶突然有點熱。
“滴~滴~”
兩聲喇叭聲把我從回憶中驚醒,這才發現已進了繞城範圍。左邊過來一輛車和我齊平,現實和回憶交織,我心裡感覺複雜,降下車窗,看著對方副駕漆黑的玻璃。
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剛剛兩聲喇叭聲是宋揚的提醒——他就送我到這兒了。我們住在不同方向,他要和我分道而馳了。我重回孤家寡人。
不知他是不是也感應到了什麼,我看著副駕的車窗緩緩降下。宋揚轉過頭微微傾身看著我,像是詢問我突然降下車窗看他的原因。他的臉在昏暗的車廂內,我看不清楚。
我眨眨眼睛,宋揚的臉一下清晰可見。後車催促的喇叭聲響起,直行道的紅燈變綠了,這麼短。我不再看他,轉過頭往前開去,心裡一陣失落茫然。
不一會兒電話響起,我看一眼手機屏幕,是宋揚。我下意識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讓聲音聽起來如常。
“喂?”我按下車載藍牙接起電話。
“你怎麼了?”低沉的嗓音真好聽。
“沒怎麼啊。”
“前麵靠邊停車。”
“??乾嘛?”
“我在你後麵,靠邊。”電話掛斷。
我依言停車,突然心虛,又有點羞愧慌張——他剛剛肯定看到我流淚了,真丟臉,沒事哭什麼哭啊,從回憶裡帶出來的感傷跑了一大半。
我慌忙找紙巾擦臉,突然左邊一暗。
“你怎麼了?”低沉的嗓音從藍牙音箱裡轉到了車窗邊。
“沒什麼。”我故作自然地胡亂用手抹了抹臉上殘留的淚痕,有點不敢看他。
宋揚仍注視著我。忽然我聽到一聲從喉間發出的笑,我轉頭看他。
“……這還是第一次見你哭,真——”微微帶笑的嗓音戛然而止。
“真什麼?”我問,“還有,我沒哭。”
“嗯,你沒哭,是我看錯了。”他迅速回答,在某些時刻他相當從善如流。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怎麼會在我後麵?”
紅燈時他明明轉到了左轉道上,而我是直行。
宋揚不說話。
“你違規變道還闖了紅燈?”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但轉念便明白了他這“明知故犯”背後的原因,我又有點郝然——大概率是因為他看到我哭了。
他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天太黑,看錯了道。”
然後又看了看我,“你……”
知道他要問什麼,我連忙接道:“我沒事,真的,剛剛就是沙子吹到眼睛裡了。”
“沒事了。”那點悲傷的思緒早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的,你走吧,我沒事了。”
“那你路上小心。”他不再追問,除了從善如流,也很懂得適可而止。
我看著後視鏡裡的身影,突然想叫住他,不想兩人就這麼分彆,但又不知道叫了做什麼。
又過了一個月,新聞說審計公司的副總被逮捕,罪名是威脅並指使他人在審計報告中作假。
我麵無表情熄滅手機,坐在董事席上繼續聽秘書宣讀投票結果。就在剛剛,董事會通過了最後一項決議,以超過三分之二的投票決定接受李氏注資。
會後幾個大股東堵住我,說我眼睜睜看著集團垮台,說我們家明明有錢卻不出手,說我和我媽居心叵測,把我爸爸辛苦打拚來的江山拱手讓人……
我一一微笑頷首,他們確實也說的沒錯。
“你笑什麼!”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怒氣衝衝看著我。
“為集團開心啊,有人來收拾爛尾不該值得高興嗎?”
或許我的開心太過真實,他們一下子噤聲,一時分不清我到底是諷刺還是真的腦袋壞了。我向電梯走去,他們反應過來了,又圍上來。秘書和助理替我擋開人群。
“好好珍惜這最後的時光吧,你們在這樓裡也待不了多久了。”我微笑揮手同他們告彆。
電梯門合上。
我心裡隻想冷笑。這群老東西,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私下裡已經和李氏見過好幾輪了嗎。董事會裡早有見風使舵倒向李氏的人,隻為在過渡時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他們早不關心裴氏的死活,卻指責我放棄得太乾脆。
嗬嗬,差點家破人亡的是我,我爸爸車禍重傷至今仍坐在輪椅上。他們還妄想我會動用家族信托來救集團。救來乾嘛,我清楚知道自己沒有經商天賦,那群老頭會不知道嗎,左不過是覺得我這個“傀儡”好控製罷了。
虛虛實實與他們鏖戰數輪,終於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他們是該生氣。因為在李氏準備強勢入主的時候,我放話要用家族信托來救市,他們便對李氏的人趾高氣昂。但我又遲遲未動,最終在決議前夕讓秘書室發布公告,裴氏申請破產重組。他們氣急,無奈有實力接手裴氏的並不多,有意願的就更少了,數來數去就隻有李氏最合適。逼不得已他們私下又開始了聯係,李氏不斷壓價,最終他們以低於預期的價格出手了手上的股份。
爸爸為集團辛苦幾十年,礙於情麵維係著心思各異的董事會,那些人還不時對集團的發展指指點點,無非就是他們手下的小公司沒靠著裴氏撈到預想的好處。我與他們沒有交情,自然結束得乾脆。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腳下的城市,已沒有了大廈將傾的彷徨感。家庭變故讓人迅速成長,連我都學會了些虛與委蛇、爾虞我詐的手段。
想到這裡,我又想起了宋揚。我能安然無恙走到今天,全賴有他。一開始我對他其實是有顧慮和防備的,我與他非親非故,我家和宋家更沒有什麼淵源,他做什麼上趕著蹚我家的渾水。
但他就像下定決心、表過忠心似的,不管我怎麼委婉暗示,哪怕後來我直接明說不需要他的幫助,他也依然義無反顧。我開始相信,有的人或許就是這樣重情重義,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隻是在我說那些拒絕話的時候,他的表情似乎有點受傷。是了,堂堂宋家公子,從小到大應該都沒被人拒絕過吧。
我後來對他自嘲道,我現在打臉了,當初趕他走,現在卻離不了他了。幸好他沒聽我的,否則恐怕我和貸款公司、集團董事那些人一個回合都走不下來,留在國內就像個靶子,更像個意氣用事的笑話。
宋揚看著我,可能我的語氣太低落,他溫柔地說,“誰都有第一次,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問他,“十分製的話能打多少分?”
他想了想說,“八分。”
我問,“為什麼是八分。”
他說,“因為他教得好。”
我問,“那為什麼不是十分。”
他說,“因為剩下兩分隻傳內人。”
我笑起來。雖然並不好笑,但他想逗我笑的樣子實在太明顯。明明就不是個善談的人,卻每每在我低落的時候絞儘腦汁說些活躍的話,儘管大多數時候那些笑話、玩笑都沒什麼笑點。反而是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更讓人想笑。
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
“謝謝你,你真好。”我頓了頓又補充,“要是以後你追你那位心上人,我也給你打輔助,包你十分滿意。”
我還記得他說過他求而不得,喜歡的女孩不喜歡他。我鼓勵他勇敢追求,他卻說不著急。我開玩笑說,他該不會是隱藏身份裝平民吧,要是把宋家身份亮出來,什麼姑娘拿不下來。
“就是靠家裡才拿不下來,”宋揚說。
我驚訝,“這姑娘不一般。”
宋揚說:“所以你彆妄自菲薄。”
我無語,這跟我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