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雲蓮作彆,洛琰閉上眼睛。
所有堆砌的怨氣,如堡壘般堅不可摧的斥責,爭論,喋喋不休的你來我往你奉我還,它們頃刻間灰飛煙滅,高高懸掛在皓月之上,隻過去數小時,卻變得相當遙遠。
隻有腳下延伸的長路平鋪直敘地通向黑洞洞的遠方,把迷惘的情緒拓寬延長。
洛琰不喜歡吵架,至少是不喜歡真情實感以世界觀為基準的吵架的。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容忍其他人的不理解,不在意,但是雲蓮很顯然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範疇。他理解,在意,卻絲毫不認同,並且邏輯自洽地對洛琰感到失望。
失望——大概是這種情緒吧。洛琰想,否則說不通他為什麼要浪費口舌詢問洛琰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自我感動。
感動自己明明也算情緒價值吧,還是有意義的。洛琰又想,然後打了個哈欠。
他從中午來到這裡,運轉大腦和精神力直到晚上,科學研究表明人高度專注的狀態隻能維持39分鐘,所以現在的他疲憊不堪,隨時要搖搖欲墜,撲倒在石頭和泥土澆築的不懷好意的平路上。
回到惡龍送他來的那片森林時,洛琰再也無法支撐,扶著粗壯的樹木坐到了它的身旁。惡龍沒有來——某種意義上講不能怪它,因為他們確實沒有約定回家的時間。
就連這場所謂的告彆其實都是洛琰的一廂情願。因為他許諾過一定會回去,所以在去攻略雲蓮之前,他需要和這位口是心非的笨蛋惡龍先生交代自己的軌跡,好教對方不要陷入懷疑和等待,洛琰知道那種滋味不太好受。
攻略雲蓮。
他想到這句話,打了個寒顫。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德高望重的老教師把班上最棘手的燙手山芋推諉給他,還振振有詞地聲稱這是一種鍛煉的樣子。
他還想到了藍航——這個出身高貴性情乖戾的富二代,對付這種人反而屬於洛琰的舒適區,隻需要不經意間顯示出比他強大的姿態,然後保持剛柔並濟的感化即可。
可惜他的教導步驟隻實行了一半就更換了目標,也不知道那小子現在如何。
睡夢前的大腦總是五光十色。從自己種地的選土配方,到那隻要拔牙時淒厲尖叫的小狗,這些毫不相乾的畫麵輪回翻轉,一團繽紛的彩色交錯揉雜變成觸目驚心的漆黑,洛琰死死皺著眉頭,睡倒的姿勢很不自然。
不知道睡了多久,隻在一個刹那,他艱深晦澀的夢境忽然被一股柔軟的氣體所包裹,好像從石板床上跌進了冒著粉紅色氣味的泡泡裡。身子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鬆,堪稱一場免費的精神按摩。
他在這個莫名其妙又充滿誘惑的幻夢裡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夢囈,像嬰兒回到母親的子宮那樣蜷縮起身子。有細膩的手指在撫摸他的額頭,從耳側滑至臉頰,點上他的唇齒。
口舌欲期的嬰幼兒是沒有任何警惕性的,洛琰伸出柔軟的舌頭試圖把唇齒間的異物吞吃入腹。但是他並沒有做到這件事情,因為在迷迷糊糊的張嘴之前,柔軟旖旎的氛圍殘忍突兀地撤去,他靈魂一沉,跌出似是而非的幻夢。
麵前依然是黑夜,鼓脹的墨色上附著了一層名為孤獨的黑粉,摩擦洛琰的心臟。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歪著頭,凝視黑色的遠方。
【他怎麼沒有來?】洛琰感到奇怪,還有一點委屈,【他不想來接我嗎?】
AP安慰他:“也許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腳步吧。”
【他不想接我回去倒沒什麼。 】洛琰沉吟,【我隻是擔心小熊貓……他是一隻流落在外的精神體。哦,還有我打算提醒惡龍這幾天不要回彌山。】
他繼續陷入漫長又無聊的等待,從深夜半睡半等直到第二天的黎明破曉,那隻紅色眼睛黑色皮毛的龐然大物都沒有出現。
洛琰見旭日東升,歎了口氣,有些擔憂。雖然不排除惡龍已經玩膩了綁架遊戲所以不吭一聲就全身而退的可能,但他還是拖著坐麻的腿往鎮上走,去打探消息。
即使就算惡龍遇險,鎮上的人恐怕也沒有辦法立刻知道。
但總比無意義的等待好些。
他走到鎮子上時發現非常冷清,幾乎沒有什麼人影,甚至連昨天安排好的糖人攤位都不知所蹤。明明隻隔了一個晚上,其變化卻翻天覆地。
沒有喧囂的攤子,複雜的氣味叫賣的聲音,周邊的商戶和居家樓大門緊閉,窗戶鎖死,如同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比夢境更像是夢境,渲染成恐怖的夢核。
洛琰頓住腳步,略微感覺不妙,他快速行至昨天的酒館,發現酒館也閉著。前麵站了幾個衣服繁瑣的士兵,正在記錄簿上寫寫畫畫。
洛琰把手放到背後,敏銳地後退幾步,想要逃跑。還沒有轉身就聽見一聲“那是王子殿下!”的驚呼,然後感覺後背一痛,被冷硬的刀柄一震,推翻在地。
他額間冒出幾滴冷汗,痛吟咽進喉嚨裡。
幾個士兵合力製服他,嘴上驚慌失措地大喊著“王子殿下”,手上的力道卻一點不見輕。
洛琰目光一凜,從對方的服飾判斷出他們大概是宮殿的人。他並不知道對方是如何了解自己的行蹤的,按照昨天的推理,理應沒有人去報告他們才對。
他不排斥回宮殿,隻是那是屬於原主的地方。而在拯救雲蓮獲取精神碎片以前,他並不能拘囿在漂亮的水泥盒子裡麵,心安理得的占用彆人的身份當王子。
隻需一個瞬間便做出了決定,洛琰微微頷首,AP心神領會前來配合。他們迅速地釋放出精神力,對這些在精神領域手無寸鐵的士兵展開了壓迫。士兵們恐懼地發現身體被鐵水住滿,壓根無法動彈。此時此刻,洛琰看準時機,搶過他們手裡的長刀,向前一躍脫離士兵們的桎梏,趔趄兩步後迅速地向外逃竄。
耳邊凜冽的微風掀起洛琰的劉海兒,拍到臉上略有刺痛。同樣風中淩亂的還有在精神海裡的係統,它的電音斷斷續續,像老舊的電視在花屏:『洛琰,根據我剛剛的分析,他們應該是皇宮裡的人,而且編隊等級為第一等級,屬於最強的一批對外戰役士兵——』
『這種等級的人為何無緣無故會對你出手?』係統問。
【背景設定的科普不是由你負責嗎?】洛琰氣笑了,【我怎麼會知道?】
他拐過一個轉角,側身鑽進胡同,然後被人抓住了手腕。
剛要掙脫並且釋放精神力攻擊,定睛一看,竟然是熟人。
是阿紙,不,是千鶴。
“王子殿下,跟我來。”她行動敏捷,帶著洛琰穿過鎮上交叉錯落的斜道,向著荒無人煙的偏僻角落跑去。
洛琰緊緊跟著千鶴移動,最終停在一個廢棄的荒地。他弓著身子,扶著腿氣喘籲籲:“阿紙,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並不清楚。”千鶴望向四周,低聲說,“昨天在你走後大概三個小時,就有士兵前來封鎖街道,說是要找到你的下落。他們和酒館的人談論了很久,並且拿回了你的那個玉鐲。”
千鶴皺起沒有太深溝壑的眉頭:“他們守到了現在,很明顯是為你而來的。”
洛琰:“如此大動乾戈……可我不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廢柴王子嗎,至於他們如此緊張?”
千鶴:“你這樣直白嘲笑自己的人倒是少見。就算你再弱,也和惡龍混了那麼久,還沒有被殺,誰知道你現在是人是鬼?”
洛琰:“怎麼?你懷疑我不是王子嗎?”
“我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她學著洛琰的口吻,“我懷不懷疑有什麼用?”
然後千鶴從背包裡掏出一塊餅來:“你餓了吧?”
洛琰感動接過:“你怎麼知道我從昨天下午起就沒吃東西!”
千鶴歎了口氣,撇撇嘴:“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早餐,我隻是客氣一下。”
洛琰:“……那謝謝你的客氣。”
“我一直躲在上次見麵的那個街道,擔心你回來。沒想到你還真的回來了,比我料想的要厲害一點嘛。”千鶴說,“不過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你打算怎麼逃跑,去哪裡?”
洛琰:“你不問問我為什麼不肯回宮殿嗎?”
千鶴:“有什麼可問的?”
她頓了頓,小聲嘟囔:“我也不太喜歡宮殿的人。”
他們一起大概呆了幾個小時,到了約莫下午的時候,外麵的聲音才算堪堪散去。
小姑娘緊緊抿住嘴,然後看了他一眼:“你在這裡呆著,我出去看看情況。”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路口,探頭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蹙眉問:“……王子殿下,我有點好奇,你和昨天那個很凶的哥哥是什麼關係啊。”
洛琰也輕手輕腳走到她身旁:“你說那個臭臉的雲蓮?萍水相逢而已。”
他的那句“怎麼了”還沒有問出口,一隻筆直的箭矢就與洛琰擦肩而過,射中了千鶴的肩膀
千鶴哀嚎一聲跌坐在地,洛琰瞳孔驟縮,立刻上前扶住對方,護在懷裡。他掃視周圍,發現幾個士兵已經發現了他們,拿著武器向兩人靠攏。
洛琰舉起剛剛搶下來的劍,厲聲嗬斥:“彆過來!”
千鶴痛的臉色發青,血和汗珠接連不斷地下墜。洛琰釋放精神力壓迫,望著麵前麵容扭曲的士兵咬牙道:“現在,聽我號令,不想死就退開,去藥館拿來包紮的藥具!”
士兵們感覺自己的身體不由控製的往外散去,真的如同他所說,內心裡隻有一個聲音“去醫館拿藥具”。
他們緩緩,緩緩退開,洛琰則把千鶴扶起來,柔聲勸她忍一下,救助馬上就來。
國家軍隊居然攻擊平民。
洛琰轉過頭時目光瞬間冷了下來。
緊接著,他突然感覺喉嚨被攥緊,窒息感普天蓋地地席卷了他,他劇烈地咳嗽幾聲,無法忍受地匍匐在地。
誰……誰有如此強大的可以一瞬間製服自己的精神力……
答案大概隻有一個。
雲蓮逆著被操縱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他穿著和昨天截然不同的宮廷華服,麵色冷漠,像堅冰。
洛琰的精神力對他仿佛毫無影響,他蹲下來,望著被壓迫到無法起身,隻是充滿怒意地瞪著自己的洛琰,歎了口氣。
“我的精神力在你之上。”他說,“鬆開對他們的束縛,我可以不傷你。”
“雲蓮……你果然在隱藏自己的精神領域。”
“王子殿下。”他說,“你不應該隨便信任彆人的。”
洛琰咬牙切齒:“是不該信任你。”
雲蓮沒有回答,他釋放壓迫,洛琰立刻麵色蒼白,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雲蓮的的袖口,發出一聲“救千鶴”後,就無法忍受,暈了過去。
被控製的士兵們如蒙大赦,捂著心口大聲喘氣,劫後餘生般互相擁抱。雲蓮將緊蹙眉頭,昏迷不醒的洛琰抱起來,淡淡瞥了痛暈過去的千鶴一眼。
地上有一塊餅,已經沾了血和灰。
“任務已經完成。”他很平靜地說,“把誘餌小姑娘送進醫院。然後備車,準備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