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蓮本來在閉目養神，但是手心傳來一陣瘙癢。腿上的人似乎正努力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刷他的手掌。
馬車顛簸，雲蓮把手從對方眼睛上拿下來，抱臂。那人眼皮打開一條縫，露出藍色的瞳孔，在紅色帷幔下波光流轉。
他感覺身下的人先是迷惑地“嗯”了一聲，腦袋靠著他的腿上動了動。雲蓮便伸出手，把洛琰從腿上撐起，像擺放洋娃娃一樣放置一旁。
洋娃娃坐起來的時候神色空茫，鑲嵌在臉上的藍寶石折射出純淨的光影。
洋娃娃低下頭，發現自己手腕上戴著一副粉紅色的手銬。
他眨眨眼，疑惑地轉頭，看了一眼在身旁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眉眼舒展的雲蓮。
起床氣很重的洛琰腦子混沌，歪著頭努力思考他和手銬有什麼必然性聯係，想的太過投入，甚至在雲蓮問他“怎麼樣”後還下意識客氣地回了句“挺好的。”
然後慢慢反應過來。
“你問我好不好?”洛琰緩緩問。他遲鈍地想起了斑駁可怖的陰謀，鈍刀蹉磨心室縫隙，因暈厥暫熄的火氣死灰複燃愈燃愈烈，於是猛起，不成想一鼓作氣地“哐哐”撞上了馬車的頂框。聲音很清脆。
他呲牙咧嘴，手被禁錮著無法撫摸刺痛的位置，隻能倒吸涼氣，唇齒沒有抑製住泄出一聲嘶。
雲蓮把洛琰按下來，
“出於我們共同的安全考慮。”冷漠的男人毫無起伏地提醒，“還是不要在馬車裡大幅度動作比較好。”
“出於我的個人心理健康考慮，”洛琰瞪圓了眼睛，像一隻炸毛的小貓，“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現狀。”他那雙瀲灩的桃花眼此時怒不可遏地瞪著雲蓮，“千鶴現在在哪！”
雲蓮冷靜地判斷，如果他不回答，洛琰會毫不猶豫地張開嘴，把可愛的小虎牙鑲嵌進他的脖頸。
“醫院。”雲蓮不太情願地吐出兩個字。他本來不欲多說，但洛琰這副過度關心的樣子讓他覺得非常可笑，可悲，甚至有點生氣。
他向來是不吝嘲笑洛琰的可悲的。
“國家軍隊進來時曾經盤問過她，她再次背叛了你，暴露了你的行蹤。”
洛琰眯起眼睛:“所以，你想表達什麼?”
“她今天所謂的救你，隻是出於愧疚。而且我們很早就發現了她的端倪，把她當作重點跟蹤對象，放置了追蹤器。所以很輕易地找到了你。軍隊沒有立刻動手隻是因為忌憚你的反擊，等我來而已。”
“如果你沒有那麼信任她，說不定確實能逃走。”
洛琰沒有立刻說話，但是雲蓮看出他的眼神罵的很臟。
他確實說了一句並不難聽的臟話，然後冷哼，彆過頭。
“愚蠢的機器人。”
“我?”雲蓮問，他覺得洛琰的辱罵並無道理。當然，他理解對方的不滿。
“我隻是想說。”雲蓮轉頭，低頭看了正在想方設法解開手銬的洛琰一眼，“如果你不盲目信任彆人，大多數時候就都不會陷入窘境。”
“對啊，最不該信任的就是你。否則我怎麼會為了約定回來羊入虎口。”洛琰淡淡道。
雲蓮抿起嘴。
他反駁不了，低下睫毛。
“始作俑者就少裝可憐了。回答我，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武力抓我回去，為什麼攻擊平民?”洛琰泄氣地揮揮手，放棄摧毀堅不可摧的手銬。
雲蓮閉上眼睛，似乎是不打算回答。
“你這家夥……”洛琰很恨。
他並沒有就此讓雲蓮好過，將自由的雙腿頂至對方的腹部，手指在束縛下不很敏捷地抓住雲蓮的領子。他行動受限，力度也不是很大，雲蓮可以很輕易地把洛琰掀翻在地，但是他沒有。
他注視著洛琰的眼睛，頓了頓:“你想知道嗎……好吧，其實我就小到大貼身保衛的王子的騎士。”
洛琰的腦子轟的炸開，沒有來得及清掃炸彈的殘骸，雲蓮就不緊不慢地繼續說:“剩餘兩個問題我無法回答。箭不是我射的，抓你是國王的命令。在你走後的一個小時才下達於我。”
他歎了口氣:“昨天我出現在酒館是為了阻止民間的屠龍宣傳。因為有些原因，屠龍必須由皇宮完成，不可以任由民間發展。我負責清理所有屠龍清單，由自己救回王子，殺掉惡龍 。你並沒有認出我，所以在得知你是王子的一瞬間所我就明白你並非真正的王子殿下——即使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反製住愣神的洛琰，將洛琰從身上扯下來，安置在旁邊的座位上。洛琰立刻環顧四周，後退幾步，腳步一蹬就要從馬車帷幔上跳下去。可惜被雲蓮敏捷地環住窄腰，一把箍到懷裡。然後麵不改色地取出鑰匙，打開洛琰的手銬，並在電光火石之間把自己和他鎖在一起。
“你一定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雲蓮輕笑。
“嗬，試試怎麼了。”洛琰扯了扯綁死在一起的手，諷刺道，“你想和我同歸於儘啊，這麼忠誠。”
“我不否認我的忠誠。”雲蓮心情愉快，“不過很可惜，你暫時無法做到同歸於儘這件事情。”
洛琰垂眸，嗤笑:“那我們忠誠的騎士大人，是你通報給國王我在這裡嗎?”
“ 通過欺騙我，打造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你確實相當好騙——但我沒有那麼閒。”雲蓮回答，“我隻聽命令，不會說多餘的話，也不會做多餘的事。”
他的眼神暗示，洛琰是假王子這件事，就屬於多餘的話。
“你不問問我真的王子去哪裡了?”洛琰目光灼灼。
“我不感興趣。”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洛琰一眼，“相信國王也不感興趣。”
“隻要王子，你，回來就好。”
這是一句信息量很大的話。洛琰捕捉到了雲蓮要傳達的信息。但是他無法完全理解。
雲蓮仿佛看穿了洛琰的心思，解釋道:“您不用擔心，國王非常重視您，為此催促了很久的通關文書，要我去剿滅惡龍 ”
“不過，”他抬起手，手銬帶著洛琰的身體拉進。雲蓮湊近洛琰的耳朵，扶住洛琰的後頸，呼吸打在耳廓微微泛癢，“相信我，他不會在乎你的靈魂有沒有更改。”
說畢他就再也沒有言語，端坐在馬車中央閉目養神。
洛琰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而此時馬車已經到站，馬夫發出一聲於的叫停。
“我真是同情王子。”洛琰歎了口氣，“貼身保護王子殿下這麼多年的騎士，對他的失蹤全然不在乎。”
雲蓮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揚起:“你認為，你作為他現在身體的霸占者，有資格評價我嗎?”
洛琰爭辯:“我用他的身體是有原因的！我可不像你們這樣鐵石心腸。”
“結果來看，你才是罪魁禍首。”雲蓮說，“真正鐵石心腸的是你，說是曾經的王子也可以——他甚至不允許一個陪伴他十年的人近他的身，連保護都要如臨大敵。”
洛琰:“ 哦?你和原來的王子還有一段恩怨糾葛呢。”
雲蓮閉上嘴。
“哈哈，”洛琰眯起眼睛，終於找到了這個毫無裂縫的機器人難得一見的弱點，因此有些洋洋得意，“看來王子之前對你的疏離讓你相當不爽呢。”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與這位未見過麵的小王子產生了共鳴。”他感歎。
雲蓮瞥了他一眼:“你總是為這種愚蠢的，無聊的事情沾沾自喜。”
“唉，你不是在也為這種愚蠢的，無聊的事情心懷怨氣。”洛琰搖搖頭。
雲蓮不屑於和洛琰爭辯，不過他聽見洛琰自言自語的嘟噥。
“人類比惡龍可要殘忍多了，至少惡龍還很在乎原來的小王子。”
雲蓮斂去眼神，不輕不重地笑了一下。
洛琰是個很敏感，聰慧的人，絕大部分時候都能瞬間判斷出某個人類，動物行為的直接目的。
不過對其深層目的的判斷，卻總是錯誤的。
如果雲蓮了解洛琰所謂的“預想被愛原則”就會明白洛琰腦回路總是固執且謬誤的原因。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他認為這是一種被“天真”粉飾的自以為是和愚不可及。
他向來不在乎彆人的想法和結論。唯獨對待這個看起來非常了解事物運行規律卻一廂情願我行我素的假王子有一些傾訴、喚醒的欲望。
“在乎是複雜的情感。”他說，“是因為利益在乎，還是情感在乎，它們是完全不同的。”
他點到為止。
“——是嗎?”洛琰問。
“騎士先生，你對王子殿下疏遠的在乎，是屬於哪種在乎呢?”
雲蓮反問:“你覺得呢?”
洛琰:“我說話可不太好聽。”
雲蓮:“那證明你猜對了。”
“如果你對誰都如同對我一樣，你的智商等級將跨越一個很深的階層。”他抱臂， “不過，你不是希望有人從情感上在乎曾經的王子嗎?其實還是有一個的。”
他抓住洛琰的手腕下了馬車，向遠處身著長裙，金色卷發的漂亮女人欠了欠身。
“見過公主殿下。”
女人溫柔地回禮，把目光落到洛琰臉上。
她很漂亮，同樣擁有碧藍的眼睛、吹彈可破的皮膚和軟膩的紅唇貝齒。
隻不過她的神色很冷淡，洋溢的笑意也絲毫沒有明媚的氣息。
聲音倒是足夠柔軟，柔軟到甜膩。
“我的弟弟。”她笑道，“歡迎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