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幾人溫言笑語。
而先離開的庾重山卻一臉不快。他越走越快,越想越氣,身後的侍衛都要追不上他的步伐,可又不敢叫住世子。
八年前,也就是他十四歲時,隨父入京,參加帝王三十六歲大壽。
“鎮邊侯獻麒麟一匹,寶玉靈芝兩匣。”宮人尖細的嗓音止不住顫抖,而庾重山跟著父親享受眾臣豔羨驚歎的目光。
少年人的虛榮和驕傲在此刻得到巔峰般的滿足,庾重山輕蔑地掃視一圈朝臣諸侯,目光倏然落在一眾皇子公主的最後麵。
兩個如玉般的小孩,年長的惡森森地盯著眾人,像一條破殼而出的毒蛇,年幼的卻一臉戰戰兢兢,懦弱不堪。
庾重山心裡起了一點嘲笑,這兩個一看就是不受寵愛的皇子公主,過的連一些宮人都不如。
宴會上,庾重山百無聊奈,曼妙的舞姿早已看過千遍萬遍,了無興趣,又不想和那些阿諛奉承的人待在一處,於是趁著父親不注意自個兒溜出宮殿。
不知逛到哪裡,突然聽見一陣爭執聲和緊張的叫喊,庾重山轉身,藏匿進房頂上偷窺這場鬨劇。
走廊中,燈火昏暗,蟬鳴漸弱,一個婢子倒在柱子旁,額頭滲血。
隻剩一個單薄脆弱的身影,慘白著臉。
庾重山認出這是宴會上那個懦弱的公主。
角落裡傳來唾罵聲,緊跟著鑽出一個醉醺醺的華服男子,他晃了晃頭,朝她抓去。宮閨深處,藏汙納垢,本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庾重山看見那人腰間懸的一枚令牌,認出這是當今朝廷的某個風頭正盛的官員,正猶豫要不要幫忙,那可憐的小公主卻一動不動,任由那個惡心的男人抱住。
庾重山輕蔑地轉身,自甘下賤、不敢反抗的人救了也是白救!
然而,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吸引了他,庾重山回頭一瞧,那個官員已經倒在地上,心口被一把纖薄的匕首紮穿。
可憐的小公主嚇得呼吸微微急促,費力地抓住匕首,扯出,又紮進屍體,像是在泄憤。慘白的臉色,眼中有著微弱的笑意。
庾重山蹲在房頂上,看著她泄憤後,一屁股癱軟在冷硬的地板上,大口喘氣。
也是,小毒蛇的妹妹怎麼會是純白無辜的動物,也當是一條小小毒蛇。
庾重山忍不住輕笑一聲,道:“你可真會裝。”
“你叫什麼名字?”
小公主臉上的血還未擦淨,見被人撞破作案現場,臉色愈發蒼白,閉緊嘴巴不談。
庾重山無奈,瞟了眼地上的死屍,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玉玦扔到草叢裡。畢竟死的是當今有名的官員,而且死相如此不體麵,皇帝不可能不追究。
那夜的事,果然引起帝王震怒。好好一個官死在皇宮是什麼道理?然而徹查一番後,此案又不了了之。
有小道消息傳言,是這人醉酒後意圖對某位公主不敬,結果被庾世子撞見,二人爭鬥後,死於庾世子之手。
雖說皇帝看在鎮邊侯麵子上不再追究,可君臣間的事豈是表麵上的簡單?庾重山還是一頓嚴酷的家法,被迫留在國都府邸養傷,一養就是大半年。
春日轉眼就到,又到了一年舒服最好玩的時候。
庾重山一個半大小子哪裡待的住,偷了府裡一匹馬,張揚過市。一路撞的人翻車跌,罵聲不斷。
他渾不在意,突然餘光往街旁一瞥,數月不見的小公主正在街上等著糖人。她怎麼偷跑出宮了,真是不乖。
庾重山心思一轉,勒馬調笑:“這是誰家的小孩子,長得真可愛,跟哥哥走吧。”
一把長劍突然直指他胸口。
庾重山往旁邊望去,卻是小小毒蛇的哥哥。
“哥哥,這人幫過我。”
“杺兒。”小毒蛇收回劍,冷眼掃他,隨後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在下楚熙,舍妹楚杺,謝過世子救命之恩。”
“我救的是她,可不是你,要謝也是她謝我!”
楚熙被堵得說不出話,楚杺看了自家哥哥一眼,忍著害怕朝庾重山行禮道謝。禮到一半,突然,一隻強勁有力的胳膊扯住她衣領往上一提。
天旋地轉間,她已坐到馬上,狂風擊麵,身後響起了哥哥氣急敗壞的喊叫聲。
“快放了我妹妹!”
庾重山置之不理,隻是縱馬狂奔,穿過石橋,隨手折了一枝桃花丟給她:“這花開的很好,送你了。”
楚杺盯著手中桃花枝,一臉害怕:“大哥哥,我才九歲未滿。”
庾重山一愣,料是沒想到國都風土人情與西南不同,這裡送人花是要表愛慕之意的。一個猝不及防,兩人摔下馬,落下石橋,跌落入水中。
那枝桃花為氣流激蕩,散落了花瓣,和人一起落水。
庾重山想著想著便忍不住笑,真是時過境遷,可有些東西卻依然嶄新如昨日。
他抬頭看了眼宮閨路旁的一棵大桃樹。
時在冬日,蕭索乾瘦,可他看得愣神,好像看見一片片粉色花瓣隨風而落。
一隻手輕輕托住飄落的一片桃花,跟著是一聲懶懶的哈欠。
三年已過。
燕靈真兩人當初被雲宮大護法乘雲仙人所救,帶入雲宮。乘雲仙人受故人所托,收下楚芒作為內門弟子,而燕靈真則留在雲宮養傷。
本是一等傷好便要離開雲宮,可是楚芒脾性倔犟,非得跟著她走。地上二十五國的通緝令猶在,乘雲仙人無法,隻好讓燕靈真留在雲宮。
如今,燕靈真的傀儡術大有所成,已可以控製五個傀儡了。
正是春日無限好,燕靈真偷了個懶,躲在忘仙城的桃宮後山,滿山是盛放的桃花,雲霧繚繞。
她著一身雪色直裾袍,正懶躺在一根桃枝上,小憩。
風過,花落,她睜眼。
對著底下空氣道:“阿薄,去給我拿點吃的。我餓了。”
然而,樹下卻有個清冽磁性的嗓音響起:“不必叫它了,靈真姐姐,我剛從小廚房過來。”
燕靈真朝樹下看去,一個身姿高大挺拔的俊秀青年正笑吟吟地看著她,雪衣出塵。
那張稚嫩俊秀的臉已逐漸變得沉穩,像樹上結的果子曆經風雨開始變得成熟。玉石般精心雕琢的臉上,那雙桃花眼中仍是一片霧茫茫的呆然,好像變了,又好像是幻覺。
楚芒揚了揚左手提的一隻食盒,道:“最近我研發了一種新的糕點,裡餡是新摘的花瓣。靈真姐姐,快下來,趁熱嘗嘗。”
燕靈真輕飄飄地自樹枝跳下,打開食盒,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她眼神一亮,打開食盒就地而坐。
楚芒坐在一臂遠的地方,從寬袖中取出一壺清酒,又拿出兩個小玉杯,倒了點酒。
燕靈真咬著糕點,睨著他喝酒的瀟灑動作,隨口問道:“楚芒,你什麼時候也學喝酒了?”
一杯清酒下肚,渾身暖洋洋的,楚芒微眯起眼,笑道:“忘仙城幾位師兄師姐教我喝的,他們說,不會喝酒,以後洞房怎麼辦?”
燕靈真露出個古怪的臉色:“修仙人也要結婚?”
她看,十之八九是那些師兄姐誆楚芒的,無非是想找個酒友。燕靈真搖搖頭,又拿了一塊糕點,渾身放鬆向後躺倒在草地上。
楚芒一直看著她,忽然眼神一亮,從袖中掏出一支碧玉色的長笛,兀自吹了起來。
兩人身後是桃花林,林子外麵是綿延向上的木質樓閣和白玉宮殿,碧天之上,有禦劍的仙人來來往往,如流星滑過。
突然,轟隆一聲,像是打雷了。
燕靈真從瞌睡中驚醒,察覺一道視線黏在自己眼皮上,悚然睜目,卻是楚芒近距離地躺在自己身側的位置,目光呆芒。
燕靈真和他對視一眼,心跳忽的慢了半拍,楚芒的眼神很溫柔,如同水波一般,可底下卻像藏了洶湧的暗流,稍有不慎便會被他如今的眼神吸走。
燕靈真暗惱一聲,站起身來。
冷風呼嘯,烏雲低壓,竟是雲宮少有的雷雨天氣。
“楚芒,我們快回去,不然跑不及了——”密鼓似的冷雨嘩然落下,燕靈真的尾音倏然消失,抬首,無語望天。
忽然,腰間一緊,燕靈真腳下騰空,落到一柄寒光泠泠的長劍上麵。
楚芒沉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靈真姐姐,這雨很大,我們禦劍回去吧。”
燕靈真可不會禦劍之術,自然隻能搭他的順風劍。
可是她站在楚芒身前,迎麵的風不大不小剛好可能把人吹落,自己又恐高,也沒得東西抓,隻能任由楚芒從後麵抱住她腰身,暗暗期盼快點到宮門落地。
可是楚芒飛的太慢了,早早望見宮門的影子,卻遲遲不到。
搭在她腰間的胳膊強勁有力,燕靈真幾乎是整個人都被納在楚芒的懷抱裡,後腦勺抵在心房的位置,那“噗通——噗通”有力的心跳一下下仿若敲擊在自己腦殼中。
此刻,燕靈真是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好像被人抓住了命門。
一陣幽幽的淡雅熏香幾乎透進她骨子裡,這是楚芒慣用的熏香。想到這個,燕靈真直覺體內血氣倒湧,飛快地眨了眨眼,強自壓下這陣令人骨頭酥軟的感覺。
直到腳落實地,她還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腿腳有些發軟。難道說自己太久沒碰男人,有些心猿意馬?
燕靈真正在懷疑,突然,臉蛋被人捧住,一張柔軟的布巾擦過麵頰和頭發。
“靈真姐姐,你的臉有點燙,會不會方才涼著了?”楚芒神色緊張,語氣頗為懊惱。
燕靈真倏地扭開臉,想了想道:“也許吧,誰讓你禦劍那麼慢,衣裳都淋濕了。”
“抱歉,靈真姐姐。”
“算了,我不和你計較,先回房換衣去了。你也快回去。”燕靈真說完,頭也不回,快步跑進了自己暫住的洞府。
徒留楚芒一臉失落地立在寒芒細雨中,心道,流風師兄說的一點也不管用!什麼雨中禦劍,情誼綿綿,靈真姐姐要是因此傷寒落了病,一定是他的錯。
燕靈真回到洞府,連打了好幾個哈啾,冷不丁感覺有點生病的架勢。遂趕緊換衣洗漱,然後竄進被窩裡保暖。
忽然,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靠近,燕靈真以為是楚芒不打招呼就進她的房間,心中有絲不悅。方要拉開被子斥責幾句,一隻骨節修長顏色冷白的大手停在眼前,輕輕落到她下巴上。
燕靈真抬首一瞧,當下愣住,是自己第三個傀儡,漠。
漠高大的身影斜映在床榻後的牆壁上,淡綠色的眼珠噙著一點無機質的笑意。
燕靈真素來喜好美色,製作的傀儡無一不精致美麗異常。漠亦如此,修長挺拔的身軀包裹在淡綠色衣袍中,五官輪廓與燕靈真本人有點相似,卻更加綺麗空靈。
燕靈真壓住怪異之感,喝斥道:“漠,出去!”
漠看看她,身體不受控製地朝門外走,沒走幾步,卻忽的停止,硬生生地轉身走回來。
燕靈真看的瞠目結舌,心跳悚然,這隻傀儡居然不聽她的話,在反抗她的意識。
短短的幾秒鐘,傀儡漠又走回床榻邊,紅潤的唇角扯出一絲笑:“主人,我聽見你心中的渴望,讓漠陪伴你吧。漠不想睡在冷冰冰的泥土裡。”
燕靈真縮進床裡側:“打住,我沒有你說的那種下流想法,滾!”
漠定定看著她,輕嗤:“漠是主人心中欲念嫉妒所化,主人欺騙漠,無異於自欺欺人。”
但既然燕靈真拒絕了,漠不作強求,轉身離開。
燕靈真懷著驚懼和心虛躺回被窩,一會兒竟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身體開始發燙。一些噩夢的片段如影隨形,蝕骨難斷。
一雙冰冷的手探入被窩,將她提溜出些許,燕靈真喟歎般蹭了蹭那雙手掌,半睜開一絲眼縫。一張同樣冷的沁人的唇輕應在自己的唇上,碾壓,啃咬,吮吸。
燕靈真情不自禁地摟住對方脖頸,那人絲毫不掙開,反倒順著她微弱的力道滾入床榻,又倏一伸臂將她強硬地拉入懷中,親昵。
衣衫半褪間,燕靈真覺得不對勁,為什麼這個和她肌膚相親的人身體這般冷,且總是暖和不了。
一根冷冰冰的修長手指探入唇中,攪動,意亂神迷之中的燕靈真心臟驟冷,猝然睜目,對上一雙同樣迷離的淡綠色眼瞳。
燕靈真一掌推開它,向後跌坐,神情震驚。
漠猶自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淡笑道:“主人,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燕靈真深吸一口氣,冷道:“離開。”
漠起身,拉起散亂的上衣,朝房門走,忽回身道:“雖然主人你對我無情,可我還是喜歡你,我會一直陪著你。當然隻有我一個啦。”
傀儡的語氣天真而惡意森森,使燕靈真心跳咯噔一下。它這話的意思是什麼,難道它要對付誰?
漠剛走出燕靈真的房門,對著迎麵走來的青年輕蔑一笑。
楚芒看見漠衣衫不整,眼瞳劇烈收縮,雙手托著的衣物都要拿不住了。他皺眉,厲聲問:“你對靈真姐姐做了什麼?”
“深更半夜能做什麼,你不要去打攪她,男女有彆。”
“嗬,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半夜衣衫淩亂地出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傻子。我主人是我的,你不要和我搶。”漠故意露出一截脖頸給他看,上麵淡淡的吻痕並不明顯,卻足以讓楚芒如遭晴天霹靂怔在原地。
楚芒怒火中生,霍然拔劍刺向漠。
漠不躲不閃,麵帶譏笑:“你傷我,便會傷到主人。”
楚芒攥緊了劍柄,身體直發抖,麵色卻是一寸寸慘白。到後來,楚芒還是下不了手,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守在燕靈真房門外,直到清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