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城,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燕靈真帶著楚芒躲藏到城中廢棄的貧民窟裡,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挨家搜查的官兵,一顆心給提到了嗓子裡。
再扭頭一瞧,楚芒雖然臉色蒼白,但神情淡然,毫無被捕中人的緊張感。
燕靈真當下氣急,心想自己這麼勞神傷力地想對策,這廝卻什麼也不乾,一副郊遊的閒適。
轉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想不出好對策,乾脆也不想了,就地一躺開始眯覺。
可真是一夜逃命,累壞她了,這眼皮子剛合上人就睡死了。楚芒看看她,也跟著躺到她身邊,肩要挨著肩。
天曉得,這兩個家夥注定不該滅亡,就這麼大喇喇地躺在廢棄的屋裡,一牆之隔是訓練有素的官兵們,捉出了好多個偷跑出宮的宮人,可硬是沒往這破屋掃一眼。
也是,這破屋都坍塌得差不多了,上麵積滿了灰塵,不仔細看跟個土丘似的。雖然離譜,倒也合理。
一夜過去,朝堂上鬨翻了天。
想想那些把自家女兒送進中宮的世家得知這麼個消息,一口老血湧上,差點沒就此駕鶴西去。
楚軒坐在龍座上,看著朝臣們指鼻子大罵,無奈扶額。尤其是齊生,被一眾世家大臣包圍到角落裡,集體痛罵,楚軒想了想,還是歇息了救人的心思。畢竟這些人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
整個朝會就像菜市場裡群毆一樣,吵鬨不休。但也有幾個人沒參加爭執,那就是置身事外的世家大臣和肇事主謀。
宋祈筆挺地立在龍淵殿中,聽著群臣裡的痛呼,輕歎一聲。
中宮之禍牽連幾千人,無論宮女太監,還是妃嬪皇子公主,一夜間都死絕了。這場慘絕人性的幕後主使竟然是當今天子,宋祈隻覺脊背生寒。
突然,龍座上那人重重擱下一物,朝堂的爭執立即休止。
“諸位愛卿,請些息怒。寡人之所以如此決斷,乃被迫之舉。”
“放屁!人都說虎毒不食子,你連畜牲都不如!”
“上官少卿。”楚軒蹙眉,聲音威冷,“熒惑災星降臨中宮,天下將要大亂,寡人這是為天下著想!”
宋祈昏昏噩噩地參加完這場朝會,跟隨父親宋上卿出宮。一路上,父親的臉色微凝,宋祈輕聲道:“父親身體可有不適?”
宋上卿微擺手:“上馬車再說。”
一到馬車上,宋上卿再也藏不住擔憂的臉色:“誒,陛下今日作為真是傷人臣之心。去除災星不假,可是也不該一把火燒了中宮,那麼多條性命。何況,這中宮裡頭也有許多皇子公主,他們背後的世家可都是來頭不小。如此冒失行事,手段不近人情,必然會讓那些世家離心皇室。”
宋祈隻管默默聽著,待父親說完,不忍道:“但看陛下的心思,中宮裡的人是一個也不能放過。隻怕城裡要亂一陣子了。”
“嗯,此事陛下心意已定,我等還是袖手旁觀,免得惹火燒身。”
宋祈一愣,頷首:“是,孩兒定當謹記教誨。”
一路上,官兵騷擾民坊的聲音不絕,宋祈隻得默默掐緊手掌,保持臉上的鎮定。到了宋府內院,才霍然如釋重負。
紅芍從房裡出來,看見宋祈快步小跑來:“公子,水已熱好,要去沐浴嗎?”
宋祈微笑答應。
“中宮裡住著六皇子、七皇子等一些小皇子公主,這次卻都死了。”宋祈靠在浴盆沿上,神情微微發愣,“紅芍,你說災星就不該降臨嗎?”
紅芍正在給浴盆裡灑花瓣,聞言,果斷搖頭:“災星當然就不該來到世界上!”
“可是陛下所為,難道不比一個未出世的災星更可怕?”
紅芍不解:“可是災星就是要害人的,它現在不害,以後也要害人。”
宋祈望著紅芍,突然歎聲。
紅芍道:“公子,既然在家裡,裹胸布就纏鬆一些吧,不然不舒服。”
“嗯。”宋祈輕輕應一聲,忽然問她,“紅芍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我是該給你尋門好親事,免得誤你前程。”
紅芍臉頰微微一紅,羞惱道:“公子,你可彆說這話打趣我!要是沒了紅芍,您日常生活多不方便。外麵可有很多人盯著呢!”
宋祈一聽,神色當即轉冷,不止是府外麵,就是府裡的幾房人馬也在虎視眈眈盯著她手裡的當家權。
想她宋祈在母親的指示下,假裝了二十年的男子,為的不就是宋姓世家的當家權嗎?隻要她過了及冠之禮,她就是宋家的未來家主。
“大公子,三皇子來信。”窗外一陣異動,是暗衛總長的聲音。
宋祈對紅芍使個眼色,紅芍趕緊替她整理妥當。
宋祈推門,對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麵青年伸手:“不知事,城中情況如何?”
不知事微微欠禮:“回公子,四大城門皆已關閉,官府正在城中挨戶搜查逃犯。”
宋祈輕輕頷首,接過信打開,神色一瞬默然:“去找帝人鈺?”
不管宋府裡是何種光景,躲在廢墟裡的兩人在一陣鬨騰中驚醒。燕靈真猛地坐直上身,額頭直冒冷汗,四下裡觀望一陣這才鬆口氣。她方才夢到自己被活捉了,綁著送上斷頭台。
“啊,啊痛——”身旁響起一陣壓抑的□□,似是夢囈,燕靈真微驚,側身去搖楚芒的肩膀。
可他睡得深,像是陷在泥潭裡無法自拔,秀氣的眉頭緊皺在一處。
燕靈真擔心他的聲音擾來官兵,猛地一巴掌落下,將人給打醒了。
楚芒猝然睜眼,瞪著黑壓壓逼仄的屋頂,突然身體繃緊發力縱躍,燕靈真眼疾手快,一個撲上把人壓下地,低聲喝道:“你發什麼瘋?”
楚芒愣眼看著她:“靈真姑姑?”
燕靈真鬆開他,輕道:“做噩夢了?”
“嗯,”楚芒低下頭顱,“又夢到小時候的事。”
說罷,突然身體前傾,撲進她懷裡。
燕靈真眼神閃爍,右手一招,阿薄和阿笑從土裡鑽出:“你們兩個上街看看情況。”
兩個小孩高的傀儡手牽手又鑽進地裡。
楚芒看的新奇,問道:“這是靈真姑姑、姐姐新作的傀儡?”
燕靈真輕應一聲,看他神色好了許多,便起身拉開距離:“楚芒,我估計城門已經關上,不能出去。我們要麼待在城裡等風頭過去,要麼想辦法找人送我們出城。”
楚芒盯著她的衣袖挪開,眼神微黯:“我們可以找外祖父家幫忙。”
燕靈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辦法,可是中間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除非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她才敢考慮這個法子。
“來吃點水和東西,等阿薄阿笑回來,再作決定。”燕靈真想了想,從廣袖中拿出一個水囊和一遝薄餅,小心翼翼地分了些。
楚芒接過薄餅,啃了兩口,拿過水囊灌了幾口,突然腦子一暈栽倒在地。
燕靈真趕緊把餅一收,湊上前扶他,觸手一摸額頭滾燙,是發燒了。這可真不是個事。
楚芒隻覺得腦子暈乎乎的,胸膛的傷又裂了開,疼得神經抽搐,可躺在燕靈真懷裡,那點傷好像又可以忍受了。
“如果我不行了,靈真姐姐,你就自己一個人跑吧。”楚芒輕輕道。
燕靈真沉默。
楚芒昏昏欲睡,強撐著精神從大袖裡摸了好久摸出一枚玉玦:“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送你。”
燕靈真伸手接過,隻看那玉玦成色極好,溫潤細膩,上麵鐫刻著古樸的符文。而這一句話說完,楚芒已經受不了疼痛暈過去了。
“真是嬌氣。”燕靈真輕吐一句,心念微動,招回自己的兩個傀儡。
“阿薄你去潛伏進東極府,把這玉玦交給平安侯,讓他一個時辰後去城北老樹林子等我。”
事已至此,她也隻能走這步險棋,得趕快找大夫替楚芒醫治,不然本來就傻,要是燒得更傻了可怎麼辦。
燕靈真打定了主意,便背著楚芒小心爬出廢墟。
大街上一隊官兵剛走過,她趁此機會偷溜進另一條街巷,好在昨夜換了身衣裳,蓬頭垢麵,旁人隻當是乞丐,並未多留意。
一路東躲西藏,有好幾次燕靈真差點引起官兵察覺,隻好裝瘋賣傻糊弄過去,等官兵走過,她才敢把藏在路邊廢缸裡的楚芒背出來,繼續往北趕。
城北老樹林子其實是皇家園林的一部分,但楚軒為顯示自己好客大方,常年不設禁止,任憑達官貴人或是獵戶進去遊獵。其中地形複雜,有不少避難藏身之所,要是平安侯把兩人活著的消息告訴官府,自己也可帶著楚芒躲進老樹林裡。
一路上,燕靈真疾馳,左右張望,警惕得如同一隻落入孤境無援的野獸,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肌肉緊繃。
楚芒醒過幾次,發現自己正被人背著,有誰會願意背他呢?這麼多年來,隻有燕靈真一個人願意靠近他。風流過他發燙的麵頰,楚芒神色迷離,望著那綹隨風飄蕩的烏發,又陷入沉睡。
撲通一聲,燕靈真聽見身後響起了追兵的喊聲,難不成她們被發現了?或者說平安侯告密了?
一瞬間的功夫,燕靈真想了很多,聽那腳步聲越來愈近,她摟緊背上之人慌不擇路地鑽進老樹林子。
砰!不想,腳下踩到滑溜溜的一物,燕靈真來不及收勢,一個重心前移,兩人就接連騰空了出去。
撲通撲通,像餃子一樣,兩個人滾落陡峭的山坡,一頭紮進荊棘叢裡。
楚芒吃痛輕呼,頭頂上麵響起追兵的聲音:“奇怪,方才明明看見兩個古怪的人出現,怎麼又不見了?”
“我看隻是兩個乞丐,不作多管,城裡還有許多地方要一一搜查呢!”
聽得兩個追兵交談,燕靈真和楚芒不由相視,皆屏聲靜氣。
等了好久,那兩個追兵沒有去而複返,燕靈真這才拉著楚芒爬上山坡。
日光淺淡,照在身上幾乎沒有一絲暖意,燕靈真覺得冷,伸手握住楚芒的臉,笑道:“你這個溫度都可以烤紅薯了。”
楚芒微微歪頭:“什麼是紅薯?”
燕靈真努嘴道:“吃的一種薯類,玖皇朝可沒有種植。”
“靈真姐姐難道不是一直待在皇宮嗎?”“我十歲入宮,距今有十年了。”此前,她是一名現代科學社會的社畜青年。
楚芒笑道:“靈真姐姐的家鄉是哪裡,我們可以去那兒。”
燕靈真覺得好笑,但不戳破他孩子氣的暢想,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得趕快找到平安侯,替你退燒。”
楚芒亦步亦趨跟上她:“靈真姐姐,如果阿芒死了,你能不能帶我的骨灰去姐姐的家鄉。”
“不能。”
“靈真姐姐是討厭阿芒嗎?”楚芒停下步子,看著前麵倩麗的身影。
燕靈真扶額:“我自己都不能回去,還能帶上你?”
楚芒跟上,笑:“那靈真姐姐會和阿芒一輩子在一起嗎?”
“不會。”
楚芒又停下了。
燕靈真再忍不住,回頭惡狠狠道:“楚芒,你有完沒完?”
楚芒看著她,卻道:“我生病了。”
“大人說發燒會很難熬過去的。”
燕靈真無語,忽而歎一聲,向他伸出手,像是在妥協:“如果你能活得久,那我準許你跟著我走。走了。”
即便是老樹林子裡,燕靈真還是不敢鬆懈,生怕會掉入敵人的陷阱。可是她也明知,要是平安侯有意害她二人,想要逃出去的機率也很低。
前麵稍顯空闊的林子裡停著一輛馬車,車外守護著三個成人大小的傀儡,一看見燕靈真兩人逼近,傀儡們立刻警惕地拔出一截劍刃。
“涵卿?”馬車裡鑽出一個博衣寬帶腰懸寶劍的蒼發老頭,一看見楚芒,臉色大喜,又急急叫了一遍,“涵卿!”
涵卿是楚芒的字,雖說他還未到及冠之禮,但家裡早就替他想好了字。楚芒當下見到自己的外祖父,眼神一喜,就要拔腿衝上去。
燕靈真一把扯住他後衣領,對平安侯道:“這裡可隻有你一人?”
傀儡已經把附近的情況全部告訴她了,燕靈真也隻是明知故問,想確認平安侯的真心。
平安侯冷哼一聲,袍袖一振,一道微白的氣流急射向燕靈真,她不敢硬接,急忙側身避讓。
這一分神的功夫,楚芒就被他外祖父撈走了。燕靈真看著那邊兩人認親的熱鬨,有一絲無語,隻好閉嘴等待。
“涵卿,老夫得知中宮慘案,又聽聞禁衛軍從你寢殿中找到皇子的玉佩,還以為你就此不在,可幸上天垂憐,讓我東極家女兒保存一點血脈。”平安侯牽著楚芒的袖口,哭哭啼啼,一點也不像個征戰沙場多年的萬戶侯。
楚芒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呆茫的眼中流出幾許悲傷。
平安侯打量自己的外孫幾眼,忽然眼尖地發現他受了重傷,而且還高燒不退,當下急切的眼神變得憤怒滔天。
他一把扣住楚芒的肩膀,沉聲道:“盤膝坐下,我替你運功。”
眼看楚芒身上的燒已漸漸退卻,平安侯收勢調息,轉頭,目光若冷電般射來。饒是燕靈真見多了人,心中也不由起了一絲畏懼。
“你是何人?”平安侯質問道。
楚芒正欲開口,卻見燕靈真一個轉身就要離開,不由大驚失色,追著跑上去,口中叫道:“靈真姑姑,等等我!”
燕靈真的傀儡阿薄從土中鑽出,一下攔住他去路,大眼睛反射出冷漠的光芒。
“楚芒,你還是跟著平安侯藏起來,我先走了。”
“我不要!”楚芒卻不依不饒,倔強地盯著她背影,想要繞開傀儡。可是怎麼也繞不開,眼見燕靈真的衣角已沒入林子裡,就要找不到了。
楚芒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戾氣,向那傀儡狠狠一推,傀儡翻向空中,他突然出手執住傀儡的脖頸,幾乎要捏碎那精鐵鑄造的結構。
平安侯走近,勸道:“涵卿,你跟著外公回府,外公會護送你去東極島,那兒不受皇權管轄,沒人能傷到你。”
楚芒不應。
平安侯以為他是擔心這個同伴的安危,又勸道:“我看她是個聰明的人,定然不會有危險,我暗地會助她離開。”
誰料,楚芒忽然掉頭,眼神一片空茫,像洶湧的海麵上氤氳著濃鬱的白霧:“所以就要拋下我?她明明答應我的!”
被楚芒握在手中的傀儡扯動身子,似是聽到主人呼喚,想要逃走。
楚芒忽露出一笑,眼神天真,又夾帶著幾分喜悅:“隻要你壞了,她一定會回來。”
隨即手中力度一狠,傀儡啪嗒一聲被扯掉左胳膊,眼珠子一翻暈了過去。
不遠處,心口驀然一痛,燕靈真摔倒,噗出一口血。在感知到傀儡發生了什麼事,她當即氣得又吐了一口血,這小王八蛋焉壞。自己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就是這麼報恩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