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靈真急步要退出,那傘向她舉移過來,那人輕道:“姑娘彆動,等會兒雨淋濕了,會生病。”
“不知公子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宋祈。”
哦,原來是三皇子伴讀,當今玖皇朝鼎鼎大名的貴公子。燕靈真恍然,施禮道謝。
宋祈為人和善,同她分一把傘,一直走到對麵廊下,然後把傘遞給她:“走廊儘頭就是學堂,這傘給你罷。”
“婢子謝過宋少傅。”
宋祈笑點頭,轉身施然離去。
燕靈真打著油紙傘往布衣司去,路過中宮大道,一陣急促的馬蹄嗒嗒聲奔馳經過,突然“籲”的一聲 ,燕靈真聽見一個喜悅的喊聲:“阿祈!”
她挑眉訝然,將傘緣微微一抬,露出下半張臉。
馬上之人突然變了聲調,冷道:“你是誰?怎會有宋祈的傘!”
燕靈真甚是無語,但看來人腰間掛著一枚龍玉佩,猜出身份是三皇子楚熙,欠禮答道:“婢子路遇宋少傅,他見雨大,便把傘借給婢子一用。”
楚熙緊盯著持傘的少女,冷眸中微露出些不悅 ,但很快壓製下去,一揚馬鞭,直奔宮門。
父皇派他去墨國購買精鐵礦,此事悉重,非得他本人親自去監督不可。這不懂事的婢子就且撂在一邊,等他回來再行處置。
燕靈真心口驀然一寒,像是被某種毒蛇盯上,一陣雞皮疙瘩直冒。直到馬蹄嗒嗒聲遠去,雨勢嘩啦,她才慢慢恢複鎮定。
“看來這位皇子對我有敵意,真是古怪,哪裡招惹他了?”燕靈真搖搖頭。
晚間,雨勢漸小,中宮內外一片燈火瑩瑩。
那把題著翠竹的油紙傘被放到門口角落,燕靈真洗漱完畢,坐到燈火下雕著木偶。
這玖皇朝上下追捧傀儡,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作戰,傀儡都是主人最好的幫手。可是能製作出有靈魂的傀儡卻極為困難,隻有那些精神強大的人才能造頂尖的戰鬥傀儡。
桌案上,擺放著一本傀儡手冊,上麵記載了製作傀儡的步驟。燕靈真翻開一頁,垂首看了看手中傀儡雛形,這是她第二個傀儡。
製作傀儡的最關鍵一步到了,燕靈真咬破食指,皺著眉將血擠到一隻小碗裡,碗中裝的是一種粘稠液體,帶著古怪的芬香氣味。
燭火搖曳,她的神情極為專注,就連趴在她腿邊的一個傀儡小人用指頭戳她也全然不知。
“上敬五臟諸神,心、肺、脾、胃、肝,以血作引,渡惡截力,分我真身,效仿真人……魂歸,靈歸,識歸。還不醒來!”輕喝一聲,將指尖即將愈合的傷口再度擠裂,血滴在木偶的眼瞳上。
揮毫蘸取碗中古怪的液體,在木偶身上龍飛鳳舞畫下十二道法陣,隨著咒語最後一聲落定,紅光自木偶兩眼中一閃,木偶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竟然睜開眼了。
燕靈真輕籲口氣,擦了把臉上的汗,總算是給成功了。
這時,風從外麵吹進屋子,她摸了摸正親昵蹭她手掌的傀儡小人,未曾注意到,夜風把那傀儡手冊的書頁翻動,一麵寫著“凡造傀儡者,需真心相待傀儡,反之,逆其本位”赫然暴露在燭光下。
燕靈真給這個新出的傀儡穿上衣服,順手把傀儡手冊收進懷裡。
這東西並不珍稀,玖皇朝境內隨處可以買到正品,大概是因皇朝人風靡製造傀儡的緣故吧。
傀儡做好了,燕靈真緩過神,這才後知後覺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
怎麼如此安靜?往常布藝司的那些婢子總會時不時出門夜遊,和人吃對食,可今夜安靜得古怪。
似印證她的話不假,濃墨的夜幕中突然破空衝出一支煙花,嘩啦一聲,噗呲炸開。燕靈真瞳孔猛縮,從軟墊上彈跳下來,急忙披上外衣,朝外麵狂奔。
不遠處,發出轟隆聲巨響。緊跟著,一星火光從東邊燃燒起來。
燕靈真大吃一驚,和朝這邊衝湧而來的婢子太監們相遇,急忙中抓住一個。
“怎麼回事?”
那婢子灰土土臉,滿麵驚恐,口中直嚷著:“是威武軍!他們要燒了中宮!”
四散的婢女紛紛逃竄,個個哀呼求救,但那馬蹄的聲音卻越發逼近,清晰入耳。
燕靈真鬆開手,被那婢女猛地推開撞到了廊柱上。這一撞倒把她撞清醒了,她四顧一看,急忙向一個出口直奔。
剛到拐角,忽然記起一個笑盈盈的人臉來。
誒,真是的,一跺腳轉身紮進馬蹄轟隆的方向。
那邊是皇子的居所,既然威武軍要燒殺整個中宮,那些居住在中宮的妃嬪皇子公主恐怕不能幸免。
到底是為什麼?陛下竟然下了如此狠手,要斬儘殺絕。突然間,腦海裡浮現出一句話:熒惑災星與吉星從南方分野冉冉升起。
燕靈真越想越氣,一路逆著人流,偶爾和落單的士兵相撞,免不了一番廝殺。好在阿薄爭氣,下手利索。
燕靈真握劍的手臂不斷顫栗,整張臉濺滿了鮮血,眼看遇見的士兵越來越多,而離自己的目的地卻猶如咫尺天涯。
或許楚芒早就死了,他那個德行能活著就是奇跡。
這樣想著,燕靈真突然一怔,恢複冷靜,打算就此撒手逃命。
身後忽逼近一道腳步聲,刀刃割破風聲,她腦後一涼。
對麵昏暗的走廊裡響起一聲破了聲調的喊叫:“不要!”
燕靈真艱難地往側一讓,刀鋒貼臉落下,阿薄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一手從後掐斷那士兵的脖頸。撲通一聲,士兵倒地,另一個沉重的人影砸到她腿上。
“靈真姑姑!”燕靈真輕歎一聲,一手招呼阿薄過來,一手提著那人後衣領朝來路逃走。
她語氣不滿:“你怎麼不逃命?”
楚芒臉上擦滿了灰黑,衣裳劃破許多口子,看上去很是狼狽。聞言,看向她道:“我在找靈真姑姑。威武軍要殺了中宮所有人。”
楚芒說著,渾身顫抖不止,那雙呆然的眸子流露出恐懼。
兩人一路往回折,所到之處廝殺漫天,劍光血亮。一些難以逃出生天的婢女太監眼見已至絕路,竟然拋棄禮法,帶著自己的傀儡和禁衛軍廝殺起來。
場麵混亂,耳中儘是悲慘的呼聲。
楚芒揪緊了燕靈真衣袖,害怕至極:“靈真姑姑,我們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
燕靈真一邊分神操縱兩個傀儡在前麵開路,一邊回應他:“不會的,我的命絕不能丟在這個無恥的預言上。”
楚芒與她相視一眼,心中皆了然,堂堂帝王居然為了個預言不惜對自己至親下狠手。
“抓穩了。”燕靈真忽道,伸手抓住他手腕,緊跟著縱身一躍跳進花園中的湖水中。
冷冰冰的湖水直灌進肚子,楚芒掙紮了下,餘光瞥見抓著自己手腕的人,眼神微微渙散。
燕靈真一扭頭,發現楚芒昏死,想是溺水了。心中略微焦灼起來,不由加快遊動,往湖底深處遊去。
一會兒,破水爬出湖麵,燕靈真輕咳一陣,緊接著便替楚芒把肚子裡的水倒出來。
楚芒猶如走過生死一線,累的癱倒在草地上。
燕靈真到附近查看情況,見隻中宮被包圍在一片火光之中,而東宮西宮一片安靜。倏忽間靈光閃動,燕靈真快步回來,抓著楚芒就往冷宮跑去。
楚芒乖巧跟著她藏匿躲開巡邏士兵,又火急火燎地趕路,一路忍著胸膛撕裂般的灼痛,不發一言,直到兩人鑽進一處完全廢棄的冷宮後,這才忍不住痛嘶一聲。
燕靈真驚訝:“你受傷了!”
“沒事的,靈真姑姑,我還能堅持。”
燕靈真一把拍開楚芒的手,拉開他上衣,一道深刻的劍傷暴露在眼前,位置在正中,血液泅泅冒出。
“這樣下去,你也不必逃了,就直接死在這冷宮。”她嘴上這樣說,可到是轉頭撕了自己的衣袖把傷口纏上,“你這傷怎麼弄的?”
“逃命路上被人一劍刺的。”楚芒開口答道,可一張口,血就從嘴角流下。
燕靈真輕皺眉頭,可自己又不懂醫術,這可怎麼辦?
楚芒伸手往嘴角一摸,摸到一手血,眼神茫然一陣道:“靈真姑姑,你快逃吧。要是一會兒追兵過來了,我會拖累你的。”
燕靈真冷笑:“你這會兒死到臨頭,倒是變聰明了。可是我既然救了你,就必然不會半途而廢。”
話音落下,燕靈真伸手抓起楚芒,背著他往宮外逃。
現是中夜子時,人煙俱寂,中宮之事暫且傳不到外界,隻要她能及時找到一家醫館,將楚芒救活後再逃,就不會被官兵抓住。
好不容易翻出冷宮,燕靈真一邊朝城中醫館狂奔,一邊暗自警惕官兵的動靜。
“砰!”
“給我開門!”她惡狠狠地踢著醫館大門,雙手不自覺摟緊了背後之人,那身影愈發沉重,讓她有不好的預感。
“來啦來啦!”開門的老大夫不滿地嘮叨,“大半夜的吵什麼吵——”
但看到燕靈真兩人滿身的鮮血時,老大夫的牢騷立時憋回嘴裡,就想要把人趕走關門。這可是亡命之徒,救不得,救不得。
可燕靈真眼疾手快,就在門開的一刹那,靈巧地挨身鑽了進去。看穿老大夫的心思,她霍然拔出腰間的匕首:“救人,不然我殺了你。”
老大夫嚇得屁滾尿流,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從門頂跳下的阿薄給嚇了回去。這個傀儡身上也滿身是血。老大夫自忖今夜隻怕觸了太歲,隻得認命回去救人。
燈火昏黃,窗外人聲寂籟,燕靈真守在旁邊,盯著老大夫的一舉一動。
約莫近一個時辰,楚芒的傷被包紮妥當,燕靈真收回視線,對老大夫道:“醫者仁心,多謝了。”
老大夫假裝聽不出話裡的嘲諷,擺手道:“一共十兩銀子。”
燕靈真微微一笑:“金瘡藥繃帶,兩套乾淨衣裳,乾糧水壺。”
“你!”老大夫不滿地嘟囔,轉身進屋,不一會就把她要的東西拿出來。
這時候,楚芒已經醒了,疼得眉眼皺在一起,可憐又好笑:“靈真姑姑,我這是還活著——”
“當然,”燕靈真瞧見老大夫的身影,向他招手,“把衣裳換下,我們就走。”
老大夫被兩個傀儡看守著,一直不敢出聲,直到燕靈真從裡屋走出,露出真容,他忍不住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燕靈真丟給老大夫一根金簪子,笑道:“你最好不要知道。這是醫藥費,你且留到以後拿出來兌換,不要向彆人透漏我們的蹤跡,否則你會有殺身之禍。”
說罷,燕靈真扶起楚芒結伴往醫館大門走去。
此刻,天色朦朧晦暗,老大夫捏緊那根金簪子,猶豫著在屋內踱步。
“靈真姑姑,我們該怎麼辦?我沒有家了。”楚芒瞪望著黯淡晨曦中的皇宮,心頭一陣複雜,左右環顧,家家戶戶門扉緊閉。而天之大,青羽綿延,地之廣,不知延伸何方。
好在他天性有些呆茫,並不樂意思考這種麻煩的東西,一會兒又恢複過來,拉緊了燕靈真的衣袖,喃喃道:“好在我和靈真姑姑還在一起。”
燕靈真嘟囔一聲:“好什麼好,我的遠大前程就這麼泡湯了,連命都提在脖子上。”
楚芒不解地看她,忽然眼神微亮,問道:“啊,靈真姑姑你之前是去找我嗎?”
燕靈真點點頭:“難不成我還會獨自逃跑嗎?”再怎麼說,自己養的寵物也該要照料一二。
楚芒卻不知她心中真實想法,當下樂了一聲,叫道:“靈真姑姑,你真好!”
燕靈真詭異地一陣心虛,輕咳一聲:“不過,楚芒,日後在外麵你不要叫我靈真姑姑,免得惹人懷疑。你叫我姐姐,你我以姐弟相稱。”
“好的,靈真姐姐。”楚芒驀然一笑,“靈真姐姐,靈真姐姐——”
燕靈真被吵得不耐煩了,忙叫停,卻聽前麵巷口傳來窸窣的腳步和交談聲。
“宮中有令,即刻關閉城門,搜拿逃走的宮人!”
燕靈真陡然一冷,如遭一盆冰水兜頭,差點忘了,自己還是個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