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梵禮經營多年,手中暗樁無數,僅僅五日不到,就查到了珠絲馬跡……
原來,那個兄弟給沈墨的銀子,是特產自應天府的銀兩,平日裡聞曉聲賜給過下屬一些,因著所用度量衡的不同,重量上略有差異,故而隻要在市麵上流通,就不難發現,排除一番,最近手頭闊且身份不明的人,就鎖定了沈墨。
彼時的沈墨,正從一處賭坊裡趁興而歸,作為一個曾混跡澳門賭場且精通麻將的她而言,這裡的賭法大同小異,她贏多輸少……
隻不過沈墨一向見好就收,沒有大肆圈錢,保持低調,就連衣著都是大街上的普通樣式,因看著年紀較小,隻作書生打扮。
說來,沈墨之所以去賭坊,實在是沒有辦法,沒有拜帖,聞府那兩個勢利眼門童,死活不讓她進去,賬本自然送不進去。
她的跑腿費都才十兩銀子,但畢竟收了銀子,答應了人家,總不能讓人死不冥目吧。
七七八八的錢加起來,如今共賺了八兩,減去之前輸的二兩,共賺了六兩銀子,身上總共也就是十六兩銀子,還差四兩呢……
這什麼時候是個頭?沈墨也不是傻子,每日都蹲守在聞府大門前,期待能碰見聞大人……
可惜愣是一次也沒碰上,沈墨心想,也許這聞大人上輩子是個宅男,要麼就是癱了?不然這半個月過去,怎麼就一次門都不出?
還是說,她就有這麼倒黴,每回都完美避開了?……
想著想著,沈墨走過了頭,不自然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巷口。
剛想拐個彎,卻猛地發現,不太對勁。
總覺得背後有人盯著的感覺,她心想,不會是最近贏的錢多,眼紅的人多,賭坊的人尋機報複,想劫財再殺人滅口吧?這種事情她已經屢見不鮮了。
越想她越是冷汗直冒,她以為自己已經很低調了,剛想拔腿一跳,卻脖子一酸,一個沙袋從天而降,沈墨直接兩眼發黑,暈了過去。
等到意識轉醒,沈墨仍被綁在麻袋內,不得動彈,隻依稀聽見外麵交談的聲音。
“殿下,人已經綁來了.......”侍從指了指那一坨麻袋。
“人醒了沒?”
紀梵禮話音剛落,就聽見麻袋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時不察,竟叫人聽見'殿下'二字,侍衛連忙戰戰兢兢地跪下。
“出去,領三十軍棍”紀梵禮麵不改色地吩咐道。
“是”
侍從自知魯莽,不敢辯解,隻好悄然退出去。
已被察覺的沈墨也不好裝暈,隻連忙道:“好漢饒命,我在麻袋中頭昏腦脹的,實在聽不見什麼,也未曾見過閣下麵容,還望放小的一馬”
沈墨聽見“殿下”二字,心中便知曉此人定來頭不小,隻好裝暈賣傻一番。
心中卻默默猜測,眼前此人為何要綁自己?她未曾得罪什麼權貴.......難道,是之前那個賬本?
見沈墨這般,紀梵禮也不便多費口舌,開門見山“你是何身份?半月之前為何夜間出沒於靜亭山,那個賬本如今又放在何處?......”
紀梵禮可不信什麼巧合,曾吩咐查閱沈墨的身份,竟一無所獲,好似憑空冒出的人一樣,實在蹊蹺,莫不是柔越細作?.......
沈墨心裡思忖,莫不是聞府的仇家?怕被牽連,試探出聲“草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長於荒野,夾縫求生,半月前意外撞見一瀕死的兄弟……”
感覺四周涼颼颼的,沈墨硬著頭皮道:“……那位兄弟,給了草民一筆錢,還塞了個本子給草民,說完就斷了氣,但草民不識字,不知是不是閣下要的賬本.......”
紀梵禮薄唇輕啟,雙眉微蹙微,骨指分明的手叩了叩桌麵,一道低沉明朗的聲音傳來,
“滿嘴謊話,既不知是何物,為何帶在身上?”
派人搜遍這小乞丐住的破廟,一無所獲,想必,是帶在身上了,還敢在他麵前扯謊。
見被揭穿,沈墨不免緊張:“閣下英明,其實草民略識一點字,匆匆翻過幾頁,知曉這個賬本定來頭不小,本想拿著這個賬本,去聞府再領一筆賞錢的......”
紀梵禮卻不吃這套,繼續逼問“謊話連篇,你若要領賞錢?為何半月之久,還未曾去往聞府?”
沈墨暗道,今日真是碰到難纏的閻王爺了,隻好再道:“聞府豈是草民說進就能進的?隻好等待時機,等聞大人出門了......”
“哦?照你這麼說,你一個乞兒,莫非還能知曉官員行蹤?”紀梵禮步步緊逼,好似沒了耐心,沉聲吩咐道“重燭,將這麻袋打開,本王倒要看看,這個謊話連篇的乞兒是何模樣。”
吾命休矣,沈墨心中叫苦不迭。
麻袋口一開,亮光瞬間湧入沈墨的眼睛中,一時酸澀到無法睜眼,待睜開眼,恰好與上座之人四目相對。
沈墨發帶已經鬆鬆垮垮,一副書生打扮,偏生得雲鬢花顏,明眸皓齒,眼若秋水,澄淨似水洗過般亮堂,讓他恍惚想起,曾看過的遠山秋杉,不露鋒芒。
紀梵禮一時愣住,不禁多停留了幾秒,因為他還從未見過這麼乾淨的眼眸,沒有欲望,沒有算計,不染一塵,尤其是這樣一雙眼腈長在一個乞兒身上,更多時候,他見到的下層百姓,眼中都是麻木和愚昧,要麼市儈氣十足。
同樣,紀梵禮在打量沈墨時,沈墨也在打量他。
隻見此人身著玄衣雲靴,頭戴玉冠,寬肩窄腰,腰佩錦帶,穠眉漆眸,劍眉星目,長身玉立,氣質斐然,薄唇冷斂著,壓迫感十足,叫人不敢再抬頭看,隻覺得頭似千鈞重。
總算記住了這個閻王爺的模樣,沈墨心中默默回想,在這書中有如此清絕的臉龐之人,又被稱作'殿下'的,恐怕隻有那個辰王紀梵禮了。
年少神童,聰慧無雙,雖結局不太好……如今卻是手握重兵,生殺予奪……
既然是辰王,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畢意原書中就曾提到,紀梵禮暗查茶馬案一事,那應該跟聞府是一個立場的了……
但她可不想與他有什麼瓜葛牽扯,隻想離這些是非之人越遠越好。
沈墨啟唇“草民所言非虛,草民半月來屢次去往聞名,卻被聞府那兩個門徒拒之門外,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說罷將手中賬本奉上,低頭不敢再看。
見她不卑不亢,信誓旦旦地回話,紀梵禮這才打消了些許懷疑,命人接過賬本,遞至手中,隨意翻了幾頁。
“這個賬本,你看過多少?……”
……這是要試探她?
沈墨心中忐忑不安,努力麵色如常“草民識字不多,大致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包括今日之事,草民睡一覺醒來,定也能忘得乾乾淨淨……”
紀梵禮見沈墨衣著狼狽跪在地上,臉色蒼白,麵容稚嫩,又穿著寒酸,難得勻了幾分心思“瞧著是個聰慧的,年紀尚小,還是識些字的好……”手中動作卻不停,一目十行地看起賬本來。
“多謝大人關心”沈墨忐忑不安地回道,沒有吩咐,她也不敢起身。
逃跑更不可能了,沒有眼前此人的點頭,恐怕她連這道門都邁不出去,就血濺當場了。
沈墨再次感受這個世界的殘酷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沈墨在無形審視下,如芒在背,頭皮發麻,偏四周安靜可怕,沈墨聽見自己心跳如雷之聲。
終於,聽見一道醇厚的聲音響起“重燭,送客罷”
直至踏出府門,沈墨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回去,可算劫後重生,又怕這些人反悔,她趕緊疾步離去。
“殿下……為何要放這個小童離開?……死人的嘴,才是最嚴的……要不派人監視一番?……”一旁的侍從重燭忍不住問道,畢竟這可不像他主子的作風。
為何放了這個小童?……其實紀梵禮自己也不清楚,想放便放了。
“不必揪著這小童不放了,心智如此稚嫩脆弱之人,若真是細作,那柔越也離亡國不遠了……”紀梵禮搖了搖頭,不欲再細究這些瑣碎。
說罷,紀梵禮便繼細看起賬本來。
重燭心想也有道理,畢竟以自家主子識人的本事,判斷還從未出過差錯……
幾日奔波勞碌,重燭見殿下眼下烏青,心疼不已,似乎想起什麼,試探道“殿下,聽聞明日恰好是蘇秦郡的花朝節,殿下來得巧,如今事已解決,不若一同湊個熱鬨,歇上一歇……”
話說回來,在蘇秦郡,立春之日即是花朝節,作為蘇秦郡之縣城的扶風也不例外。
花朝節是蘇秦較為古老的傳統,亦是有情之人約定的日子。
在花朝節上,即使是深閨婦人和待字閨中的女兒,都可以直接出門,在這個特彆的日子,男男女女都會帶上心儀的麵具,逛花燈,猜燈謎,放河燈,好不熱鬨。
此次來扶風,倒是恰好趕上了這個節日,私賬到手,如今事情算是辦妥了,奔勞多日,總算可以歇上一歇……
第二日,夜半時分,紀梵禮等人剛從聞府出來,才踏出府門,
映入眼簾的便是璀璨星河的花燈,香車綾羅,人聲鼎沸,秦淮河也被照映得仿如琉璃明鏡,燈火闌珊,令人錯目不遐……
這是與邊疆截然不同的景象,這裡歌舞升平,這裡文墨柔情,這裡春色如許。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紀禮望著這萬千燈火,一時無言。
世人道他身份尊貴,手握兵權,狼子野心,卻不知道他在邊疆宵衣旰食,在戰場上爬冰臥雪,多年來不曾鬆懈片刻……
在他的父皇眼裡,他也隻不過是一顆製敵的棋子,一個不容有異心的臣子。
那些被馬蹄賤踏的,那些被大雪覆沒的,都是鐵骨錚錚,以身許國的軍兵。
然而,卻是黨爭的犧牲品,聖上用以製衡朝野的手段……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一路走來,他不曾後悔,但或許……他真的是有些累了……
此次回京,恐怕也有一場'硬仗'要打……
燈光通明,人群嬉鬨,光影明明滅滅,在明暗交織處,紀梵禮突然尋見一雙亮若旭升的眼眸
那雙眼眸如烈似火,忽又被那股狡黠掩蓋……青春的,乾淨的,宛如萬古枯中一抹春……
秋水明眸,映射著他心中繁幻的盛世光影……
身旁的侍從見此,不覺道:“公子,剛才那位好像昨日裡那個小童……”
“此次難得來這名動天下的扶風城,一塊瞧瞧罷……”
紀梵禮一反常態在攤位前拿了個麵具,幾人混入人群中。
“這位小童,你若是想不出這詩句,還是不要逞強了!”
“是啊,剛才還是信誓旦旦呢,如今倒是成了沒嘴的葫蘆……”
隻見一群人聚集在燈會前,爭前湧後,正是在提燈詞。
風流才子,紈絝子弟,文人墨客,俱都在場。
這是個揚名的絕佳機遇,亦可博心中佳人一笑……
若能拔得頭籌,便可獲得最後的壓軸獎勵:一盞絕美的鳳凰花燈和三十兩白銀
在大昭,鳳凰燈是一個古老而美麗的故事。
鳳求凰,意味著男子向心愛的女子表達愛意,鳳凰燈芯,象征著男子對心儀女子至死不渝的愛。
這次的提燈詞十分難寫,要求描寫一段悲美的奇緣邂逅,卻又非似情愛。
正當眾人為之抓耳撓腮之時,一瞬間,沈墨腦中有了主意……
“既然各位都在謙讓,那便讓我試試……”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迎麵走來一個戴著半張麵具的小郎君……
明月皎皎,玉麵粉琢,清雋似水,正是出來逛燈會的沈墨。
眾人聞聲看去,見是一個十餘歲的小少年,都不免有些不以為然,興致缺缺。
“不自量力……”
“哪來的毛頭小子” 有人低聲議論……
“有才不在年高,無才空活百年,既然這個小郎君願意一試,便將詞寫上來吧”
燈會老主持幾句話,打斷了眾人的議論紛紛。
沈墨望著日益繁多的人群,心裡卻並沒有多少波瀾,隻提筆寫詞,然後交給主持。
燈會主持接過,難得怔住半刻……
筆鋒似雪中梅,傲而自洽,詞,竟然如此……
旁邊的眾人見主持沉而不語,一時忍不住一直催促……
燈會主持這才緩緩念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滿馬雕車香滿路
……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瞬間,繁雜的燈會鴉雀無聲。
紀梵禮身處其中,長身玉立,忽而泯滅在人群中……
風突然大了些,將繁華的花燈吹得飄作柳絮,吹得人也禁不住哆嗦,眾人不禁思道,明明已是春風?怎會如此刺骨?春已至而春意遲遲不至?
最後,沈墨拿到了這盞花燈,而眾人都心服口服。
沈墨拿著鳳凰燈,剛從人群中出來,卻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燈也意外脫了手,眼見這盞燈要被擠壞,一雙強有手的手卻及時扶住了她,並及時握住了鳳凰燈。
見她身穩,便即刻鬆了手。
“多謝……”沈墨連忙道謝,一抬頭猛然對上一雙沉寂漆黑的眼眸。
“不識幾個字?”
紀梵禮似笑非笑,俯身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