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誤了事,聞府小廝立即大開府門,通傳府內。
原本已經安歇的聞大人,被外麵的動靜吵醒,本想教訓一番笨手笨腳的下人……
一開門,卻見眾下人麵露急色,拍門如雷。
“大人,外麵有人手持白虎玄鐵令,要求速速見你。”
“……什麼?!”
聞大人原本悶煩的心事頓時消散,也來不及整理儀表,隻管套了披風,披頭散發地趕過去。
“下官失禮,不曾迎接遠客……”聞大人見此拱手道,心中汗顏。
四周靜肅,風聲吹哨而過。
隻見為首的男人仍在馬上,風雪輕掃過他的臉龐,仿佛一並帶走他眉眼的溫度。
穠眉漆瞳,睫如羽墨,清絕至豔,看不出喜惡情緒。
“ 弟子規有言:'事勿忙 忙多錯 ',據言聞大人已然而立之年,竟連啟蒙稚子都比不過嗎?”
“……下官謹記教誨,事急從權,實在失禮,天涼地凍,諸位大人實在辛苦,若不嫌棄,還請閣下先進敞府喝幾杯熱茶,聞某以作賠禮……”
“那便叨擾貴府了。”
幾人皆利落下了馬,待進了府內,關了府門,將雪中馬蹄印悉數掃去,一切又如往常一樣,更無人知曉,聞府夜半之事。
隻進了茶房,關了門,聞大人立即跪了下去。
“下官見過辰王殿下,殿下奔赴千裡而來,實令下官惶恐不安,好在殿下英武不凡,神靈庇佑……否則臣萬死難辭其咎……”
“起身吧,不必與我打這些官腔,聞大人隻須將之前所告之事,細細稟明即可,若是屬實,本殿下保你無事。”
“……下官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隨著聞大人便將事情全盤托出。
“自前年,裴大人乞老請辭後,便由魯平侯調任楚州兵馬使,楚州人傑地靈,向來富庶,可惜離天子腳下的燕京遙遠,鞭長莫及”
“於此,魯平侯權勢日益膨脹,貪墨賑銀,搜刮百姓,苛捐雜稅數目繁多,其侯府家眷更是欺男霸女,目無王法,如今還把手伸到了茶馬之事上……” 聞大人有條不紊地稟報,一邊暗中觀察。
可惜,卻隻見紀梵禮隻是處變不驚地坐著,手中熱茶嫋煙,讓人看不清神情。
“如此大的事,為何不上奏?密機處難不成是吃乾飯的?” 紀梵禮詢問道。
“……魯平侯與京中多有來往,銀兩動人,又是雲貴妃胞兄,去年蘇秦郡已然有地方官員向京中遞過折子,卻如竹籃打水……下臣猜測定有蹊蹺,折子恐怕是遞不到禦前了,隻好出此下策,求助於殿下了……”
此次大軍開戰之際,馬匹缺乏近三成,陣前人心惶惶,大昭軍隊險些大敗,如今損失亦是慘重。
若非紀梵禮提前布局,親率三千精兵千裡奔襲,夜裡手擒敵軍副帥,此戰必敗,他作為這次大軍開拔的主帥也難辭其咎,更是會動搖他的威信。
在軍中,威信就是一個主帥最重要的東西,顯而易見,這件事是衝他而來。
“你身為茶馬使,掌管茶事多年,手中可有確切證據?”紀梵禮不願多費口舌,開門見山問道。
“殿下可曾聽過回初茶,此茶產自扶風城,市價可比黃金,味甘而芬芳,產量極少,每年向來隻定量供應陛下和太後,剩餘儘數用以換馬”
“但據下官暗下核查,每年卻都有相當一批回初茶被運往燕京皇宮,皇宮有線人回信,雲貴妃上月剛好向太子妃賜過此茶……”
沒曾想,這個魯平侯倒是膽大,竟敢用此茶討好自家胞姐,行事亦不多加遮掩。
如此說來,這回初茶便可算是證據之一了,但僅僅貪這一項,遠遠不及,天下貪官如此之多,又何多他一個魯平侯?
紀梵禮沉聲道“僅此茶,無以撼動他,你可還有其他要證?”
聞曉聲隻好低下聲音,湊近道“……太子的東宮衛,驍勇聞名,但依臣私裡觀察,其所騎之馬卻大有來頭。”
“下官掌茶馬之事十餘年,也曾有幸與他國交涉過,對馬匹頗有些研究,在京中曾在近處見過東官衛的馬匹,大多馬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速度極快,策馬勒繩迫停時,馬兒也沒有嘶啞鳴聲……”
不必再說,紀梵禮心中了解,這種馬匹,他隻在兩國交戰時見過,正是柔越敵軍的戰馬。
本朝太子,竟與敵國有染......
光此一項,足以廢絀。
真是膽大包天,此事關係重大,怨不得聞曉聲這個一向怕事的老匹夫,特意冒險告知。
然而,紀梵禮深知,今年剛剛與柔越擦刀收兵,正是急需休養生息之時,但若是追查東宮之事,定然會走露風聲,動搖江山社稷……
他是皇子,自然有野心和欲望,可他更是大昭國的辰王殿下,牽一發而動全身,此事隻好暫時按下,隻待來日,磨刀時再用。
“下臣得知這些事,時而徹夜難眠,惟恐被奸佞所不容也,可惜如今證據尚不充分……”
“哦?那聞大人還需哪些物證?”
“魯府清點回初茶的私賬本,用以私賬公出……加上下官這裡私下每年記載的庫存佐證,方可承給陛下,一睹其欺君行徑,隻可惜出了差池,下官原本布署在安國公府的線人都已被滅口,賬本也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在何處丟的?又是何時丟的?”
“扶風縣靜亭山,半月前的一個月夜,在爭搶時弄丟的,派去搜山時,隻餘幾具屍身,賬本卻下落不明……”
“此事好說,這個私賬本,本王會設法查尋,至於東宮之事,事關國之根基,聞大人莫要再操心了,隻管暫且守口如瓶……”
紀梵禮身居高位多年,手下線樁無數,其軍機閣更是天下第一情報點,想查什麼東西,還是查得到的。
讓他守口如瓶?!聞曉聲苦心良久,宿夜難寢,這才決定利用此事向初露鋒芒的辰王投誠……為何?……
聞曉聲心中一時憤懣不解:“東宮之事,茲事體大,機會千載難逢,殿下不打算利用起來嗎?若是順利,易主未嘗不可……”
見聞曉聲尚未意會,紀禮緩緩放下手中暖手的茶盞,輕無可察地搖了搖頭,用僅二人可見的聲音沉吟道
“聞大人可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你自以為是獵人,卻不明白自己亦是黃雀的獵物……”
……黃雀的獵物?!黃……雀?……
電花火時間,聞曉聲腦中紛紛擾擾的思緒突然繞成一根清晰的弦,直指最後的答案。
……原來……原來如此……
背後做局之人,莫非是那位龍椅上的至尊?……
紀梵禮見聞曉聲已經明了局勢,這才吩咐道:“待本王將賬本之事辦妥,本王會設法讓你麵聖,聞大人隻須稟明此事即可……”
“……為何?”
“聖意難測,你我隻需做那大船的槳,順水推舟即可,摻和舵手之事,大船是會翻的……”
“聞大人恐怕不知,其實龍椅那位,正在京中等著你手中的這些證據呢……否則你以為,你怎能如此順暢搭上本王的線樁?”
一些事情,初遇時多半茫然不知,但如今坐下靜思些久,其實都有跡可循。
若魯平侯真如聞曉聲所言,貪銀無數,作惡多端,那位耳通八方的天子豈會真的不知?
無須是時機未至罷了……
而聞曉聲手中積攢的東西,正是契機……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皇了,也正因為如此,才唯獨是他,今日出現在聞府……
無論是他辰王,還是聞曉聲,都是今上手中的棋子……
帝王之道,不如外是。
尊榮多年的魯平侯府,一向承蒙聖恩,洋洋自得,卻不知,自己不過是過年的豬,儆猴的雞,即將被秋後問斬……
而如何處理此事,也是那位天子給他的考驗……
是決定大事化小,避重就輕地解決茶馬一事,還是棄大局不顧,趁機掰倒太子?
紀梵禮選擇了前者,因為聖意,本就難測,但他父皇也足夠了解他,其實選擇隻有前者,也隻能選前者……
“最近,聞大人莫要再出府了,再加派些人手,府中防備深嚴些,以免魯平侯狗急跳牆……”紀梵禮細細叮囑道。
“是,下官明白了”
如今,隻需去一趟扶風城,會一會這個地頭蛇了……
另一頭,沈墨正被聞府門童趕出來,再次被拒之門外,沒有拜帖,這個聞大人誰也不見,實在讓人氣惱。
門童見她穿得寒酸,一眼認定她是往常來打秋風的,愛搭不理。
讓他們捎個話吧,開口就要二十兩銀子,她跑腿費都才十兩銀子,她上哪去賺這麼多銀子,要知道,十兩銀子,已經能抵平頭百姓半年花銷。
心事重重的沈墨,漫無目的地走著,忽而望見兩個灰頭土臉的男子,正被膀大腰粗的黑臉漢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窮酸鬼,沒銀子,還敢來賭,”
“再敢來,老子打死你……”
男子被打得動彈不得,滿臉血汙求饒“不敢了不敢,求求了,放過小的吧……”
這是賭坊?
曾混跡過澳門賭場的沈墨心中一動,喬裝一番,打算去瞧瞧。
高牆聳立,屋簷精巧於工,朱門石獅,石磚鋪地,金石細綴門楣,上麵牌匾上的魯平侯府四個大字,風骨絕佳,正是由禦筆所寫。下連敕造兩字,足見其地位之尊榮。
魯平侯府內,遣出所有下人後,主客廳裡一切卻那麼靜謐,靜謐得讓魯平侯流汗不止。
“殿下所言,當真?……可貴妃不是這麼告訴老夫的……陛下原來……都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魯平侯癱坐在椅子上,搖搖欲墜……
“魯平侯若是不信,隻管在此等著聖旨便是,看看一個月後,那些彈劾侯爺的折子,會不會突然'到'陛下手中……侯爺可賭得起?”
魯平侯雖然貪財,不是個聰明的,卻也算不上是蠢貨,隱隱明白了些。
“那殿下今日來此,莫非特意告知老夫,老夫還不曾聽過,辰王殿下是個如此好心之人……”魯平侯試探地問道。
“本王確為此事而來,身負聖情,若是侯爺肯配合,可免滅門之患……”
“……什……什麼法子?”
“侯爺可曾聽過,'懷璧其罪'的典故,侯爺家財萬貫,良田私產無數,但卻忘了,近年黔兵買馬,地方水旱災害,國庫入不敷出……”
“殿下的意思是……?”魯平侯預感不妙。
“侯爺為何不成全一番君臣之義,解君王燃眉之急呢?……”
“殿下讓我……主動將家產拱手……奉給陛下?……”
聽罷,魯平侯不動聲色地問道,但顯然已經麵色不虞。
“不錯,本王,也正為此事而言,而這……恐怕也是陛下的意思。”
“……那依殿下看,老夫要怎麼做?”
“本王定在麵聖之前,提前告知侯爺,屆時伯爺主動負荊請罪,向陛下稟明,侯府願交付全部家產,以安君心,以正社稷,屆時,侯爺保全了府中性命,亦可一博美名……”
一聽要交付全部家產,魯平侯眉頭一挑,這可是祖上百年基業啊。
他不過貪了些蠅頭小利,撈了幾年油水,竟然要將祖上基業都賠進去,他還有什麼臉麵,麵對列祖列宗,麵對昔日同僚,那些老匹夫定會笑話死他。
祖宗百年基業,如何輕易拱手相讓,但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被盯上了,可就棘手了。
回想自己每年去往京中述職,吃穿住行都故作貧儉之態,自以為瞞天過海……
“……老夫多謝殿下指點,但茲事體大,請容老夫考量幾日……”
待紀梵禮走後,魯平侯卻一改方前的忐忑不安,連忙拉住心腹,急聲斥問“那個賬本,如今找到了沒有?……若是落在辰王這個狼崽子手裡,老夫的家產就要沒了!”
卻見心腹搖了搖頭,無奈歎氣“侯爺,已經半月之久了,屬下連山中的草都摸過一遍了,恐怕是找不到了”
忽又試探勸導道:“要不,侯爺就暫時聽辰王的,先保住府中性命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魯平侯卻不同意“他才不會那麼好心呢,上交家產,跟要老夫的命有什麼區彆……老夫好吃好喝養著你們這群廢物,連個賬本都找不到!還不再加派人手找!”
“是”心腹表麵恭敬答應著,心中卻垂頭喪氣,酒肉多年,身子骨早已疲懶怠工,上山這種苦差,自然是交給手下去乾,哪能讓他親力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