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出來。”那人提劍指著他……(1 / 1)

貽悟穀內無白晝黑夜,也無生靈的氣息,連穀中的花草樹木也顯得異常詭異,絲毫沒有自然的生動與靈動。

似乎這裡隻是一個依靠陣法維係的空間,天空之上,既非黎明也非黃昏,從未有過真正的光明,也從未有過深沉的黑暗,一切仿佛置於一紙畫卷,每一筆、每一劃都無比精致,卻處處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機。

在這片穀地中行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虛無之上,時間仿佛失去了它原本的刻度。

紀春深感覺不到天氣的變化,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隻能依據送食的時間來進行推斷。

他一直歇在河畔小舍內,然而小舍著實簡陋,屋頂乃枯草所搭,屋中隻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架,皆搖搖欲墜,不堪重負,稱聲茅舍也不為過。但好在是個留處,不至於幕天席地,風餐露宿。

茅舍內有陣法同外麵的小陣相連,每次穀外送來吃食,都會通過陣法傳到茅舍的桌上,大多是些麵食清粥佐一點小菜,食用完後再把餐具原樣放回,陣法自會將東西送到穀外。

從入穀開始,紀春深一共吃了十餐,兩日一餐,他已經在這穀中呆了兩旬。

這二十日間,白笠派人送了一些醫治內傷的良藥,紀春深的傷恢複了一些,隻是一直未等到有關曹榮的消息。

紀春深試圖探尋出穀的方式,皆無結果。

穀內似乎是由陣法聚集而成的一方天地,無邊無際,不管他從哪個方向走,都會走入一團濃霧中,穿過濃霧最後都會回到這處茅屋所在。

他也曾讓銅錢嘗試穿越濃霧,而自己就在原地等待。

可是,不管銅錢飛出多遠多久,最後無一例外都是眼睜睜看著同銅錢從各個方向回到原地。

也就是說想要靠走出去,確實是不可能的,唯與外界聯通的隻有茅舍內的法陣。

這法陣雖與外相連,卻隻能傳送死物,不管是他還是銅錢,置於其中皆無法啟動,紀春深研究了多日也未能參透其中玄妙。

他原本便更擅長咒符,因為攻擊力更強,雖然綏靈院以符籙陣法見長,但他上山不久,對於各類法陣也是後來才開始學習,不過略知皮毛,這前人所設用以清修的法陣如今卻成了他枷鎖。

之前在小宅,曹榮留下的魂識特意囑咐叫他留意手劄,他暗忖以曹榮的鑽研勁,可能會有什麼線索,因此一直隨身帶著。

這手劄確有一些關於陣法的記載。

其中提到一門兩儀和合陣,倒與這穀內情形有些相似。

曹榮還專門批示了注解:

兩儀出分,陽極為陰,陰極為陽,原始反終,故知死生,分破陰陽,須臾一貫,互更參變,往複循環。

紀春深一開始看得暈暈乎乎,隻知道應該是一個關於陰陽生死的陣法。

後山界碑上那個語焉不詳的四個字始終懸在他腦門上,看見什麼生啊死的就仿佛有人拽著他的頭發,叫他坐立不安。

加上他始終覺得曹榮交代後事一般說了一通,卻專門提到這玩意兒,難道僅僅隻是為了治他這破簍子的身子?

他的狀況是娘胎裡帶的,曹榮不是不知道,若有辦法他早就說了,哪還能等到遺言裡。

可是這陣法有什麼用,該怎麼用,他始終不知其解,就算按照手劄所述拓下來,也依舊無法啟動。

*

這一日,又到送餐食的日子。照舊還是些老架勢。

紀春深去屋外取了水回來,擱在桌上,把食盒打開,先將小屜拿出來,揪了點饅頭屑喂給銅錢,又把裝小菜、白粥的碗碟一一取出。

正當他拿取最後一個碗碟時,指尖驀地觸到一個不該出現在餐盒中的東西。

他手指一頓,連忙把小碟取出,手指在瓷碟底部輕輕一拂,撚下來一個小紙人,懷中揣著一張箋紙。箋紙色白如霜,質細而薄,灑印點點金箔。

是默嶺湄慣用的金花箋。

小師弟化形術練得不到家,不能傳音,隻能手書其意。想來應是趁送食的小童不注意,偷偷塞入的。

紀春深心跳如雷,手下動作卻極穩。他三兩下展開信紙,紙上內容不多,兩眼便看完了。

然而此刻他卻仿佛不識字了般,反反複複看了幾遍。

越看越感到悚然,渾身激起一陣強烈的觳觫。

“砰!”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上碗碟竄了竄。

那邊銅錢等了許久不見有人喂他,便跳到小屜邊上,想要自力更生,這一震,它便一頭栽進了屜籠中去,支著兩條枯枝似的爪子左踢右擺。

掙紮著把腦袋拔出來,它憤怒的看向罪魁禍首,卻見這人臉色慘白,瞧得人心驚。

“咕。”銅錢跳過去,啄了啄他。

紀春深指尖一顫,驀地回神,那箋紙便飄飄蕩蕩落下地去,攤在腳邊,蒙了些許薄灰。

銅錢跳到桌沿,探出頭去盯著看了一會兒。

默嶺湄字跡清雋秀美,躍在金花印間令人賞心悅目,然而那寫出來的內容卻叫人膽寒。

——後山禁製關閉,掌門、師祖隕落,小師叔依然不知去向。

紀春深架在桌上的拳攥得青白,他闔目長思,心下卻一片混亂,惶惶然間他不禁在想:“後山禁製,封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緩緩轉過頭,望向窗外,目光沉沉,毫無光亮。

眼前的天被那扇歪斜的窗欞割得支離破碎,細碎的雲影間,遠處的斷石同來時一般無二,遙遙看去,仿佛一道天塹,將他困在這死地之中。

死地。

他驀然一驚,看向屋中默嶺湄的紙人。

貽悟穀隻能限製活物,卻困不住死物,紙人上有默嶺湄的神識,但依附在紙符之上,隻能算作死物,卻能在這穀內來去自如。

他想起了後山上的那塊界碑。

生靈勿入。

說來這貽悟穀的運作機製竟與那後山的禁製有幾分相似,都是以無形之物將人阻隔,擋得住活人卻攔不住死物。

紀春深軀體在此,就算借由紙符帶出神識也隻能撐個一時半會兒,無甚意義。

但,假如他的軀體是死物呢?

神識依附於死物,缺又未脫離軀體,是否就滿足了傳送的條件呢?

隻要他軀體不再具有活人體征,而他的神識保持不滅……

他靈光一現,忙拿出曹榮的手劄,翻到兩儀和合陣。

原始反終,故知死生。

——萬物之始,知其所生,萬物之終,知其所死。

分破陰陽,須臾一貫。

——陰陽互寓,聚合化生,陰陽倒轉,引入而歸。

紀春深“啪”地合上書,眼中隱隱透出一些瘋狂神色,麵容卻無比堅定。

“唧?”銅錢本來在一旁點頭啄米,看見他的舉動,似有些不解。

紀春深看了銅錢一眼,不確定等下啟陣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保持神誌,想了想,決定不讓銅錢留在此處。

他擒住靈雀,送至屋外,“銅錢,你自去耍著,彆來擾我。”

“?”銅錢並不願理睬他,欲飛回屋內。

“出去!”紀春深在鳥屁股上彈了一記,將銅雀彈出門外。不等它反映便一把關上門,又轉身將窗栓取下。

“唧唧——!!”銅錢開始暴躁啄門。

紀春深返回屋內,將默嶺湄的信紙裁出了一個紙人形狀,割破手指取血點在尾閭、夾脊、玉枕三處大穴上,在紙人上畫了一個固靈符。

又按照曹榮手劄在地上繪出兩儀和合陣法,最後一筆留了個氣口。

“唧唧——唧——!”銅錢並未離開,一直在外撞門。

紀春深並未理會,以血彙了一個引靈符,反手拍在左肩處,深吸一口氣,隨即盤坐在陣法之間,調息入定。

片刻,他的靈體出竅,悠悠然彙於一旁的紙人上。

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轟然側倒在地!

——那已隻是一具軀殼了。

而一旁的紙人則挺立起來,走到法陣中,補上了氣口。

刹那間,紀春深隻感到靈體的震顫,好像有一柄鋼刀,從他的百會穴直插進去,沿著頭皮一刀一刀剔骨剝離,又好像他的骨髓、血液連同他的三魂七魄一起,從那氣口中被一點點抽取,叫他痛不欲生。

一股燥氣在四肢百骸中竄湧,撞得他不住抽搐,身體猶如被割裂為成千上百個碎片。他神誌不清,眼前迷迷蒙蒙,隻不住透出又深又急的喘息。

半柱香後,震顫感退去,一並退去的還有他心口唯剩的一點熱氣。

淩冽的寒意襲來,他的發、眉、唇間迅速結了一層寒霜。

意識迷離間,他聽見耳邊陣陣轟鳴,猶如擂鼓。

再睜眼,他雙目已變血紅,全身肌膚呈青白色,仿如一具活屍。

“咚咚、咚咚。”

紀春深轉頭盯著門外,帶出骨節擰轉的“咯咯”聲響。

——門外的撞擊聲更頻繁了。

那房門外的活物吸引著他,不由得伸出了手。

一隻指甲尖銳、指節青灰的手。

他雙瞳一張一縮,眼白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赤露在外的皮膚上爬滿了青筋,經脈在皮下奔湧鼓動,可怖猙獰,仿若下一刻就要漲裂噴薄而出!

漲裂到極致,紀春深忍不住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呐吼。

不知何時,門外已悄無聲息。

而他也終於平複下來。

不過,他的胸口不再起伏,連呼吸也停滯了。

成功了。

兩儀和合陣無法啟動,因為缺了陣眼。

兩儀為陰陽

何為陰?何為陽?

死為陰,生為陽,和合二氣,初始為一。

這一刻,紀春深終於參悟了。

他以自身為眼,令死物活,活物死,此刻的他介於不死不活之間,遊離陰陽,法陣再困不住他了。

他攥了攥拳,搖搖擺擺站起來,細細感受著軀體帶來的異樣感。適應了一會兒,慢慢走向屋內的傳送陣。

轟——!!!

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紀春深驀地一驚,來不及細想這番突生變故,隻不管不顧要一腳踏上傳送陣——

而在下一瞬!

一陣勁風朝他席卷而來!他不得不掩麵避開。

卻聽見一陣“劈裡啪啦”亂響!

異亂之中,他忽地抬手,接住了一根倒坍的橫梁。

同時,也看清了眼前的情狀。

紀春深呆愣住。

——那禁閉他二十多日的斷石已然倒塌。

同樣倒塌的,還有他棲身二十來日的小木屋!

而那原本泛著光暈的法陣,就在他的腳邊。

湮滅在坍塌的、激起無數塵埃的廢墟之下。

塵土彌漫中,隱約能見一個頎長挺拔的持劍身影,穿過層層濃塵,衣衫潔白,不沾塵埃,正信步朝他走來。

“出來。”那人提劍指著他,道。

紀春深站在這廢墟裡,看看來人,又看看這眼前的一片狼藉。

終於,忍無可忍。

他將手上橫梁重重拍向來人,雙腳驟蹬,向來人急射而去!

“——我□□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