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笠走到界碑前站定,看著碑上辨認不清的字跡。
他道:“誰也不知道小榮的去向,若不是你師祖向扶穆大師請卦,也許我們依然蒙在鼓裡。若是錯過救人,後果不堪設想。你是如何得知小榮在後山?幾次詢問,為何不肯告知於我?不要說什麼巧合,我不信。”
白笠轉身看他:“是不是小榮跟你說過什麼?或是留下什麼口信?”
紀春深側開眼,沉默不語。
白笠又問默嶺湄:“小嶺知道什麼嗎?”
默嶺湄一楞,他看看師父,又看看師兄,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師父!”紀春深朝白笠屈膝跪下,額頭磕在地上,“師父,弟子不願欺瞞您。”
他說著,竟是長跪不起。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周圍靜極了。
默嶺湄心中惶惶,他看著師兄,也跟著跪伏下來。
白笠看著跪在麵前的兩個徒弟,又轉頭看向刻著“生靈勿入”的石碑,一時無言。
半晌他悠悠歎了口氣,感慨道:“罷了。小榮應是有他的考量,想來是我這個做師兄的不夠好,未能得他信任,若他有所顧慮,你們就不必說了,起來吧。”
紀春深微微動容,欲言又止,但最終隻是朝白笠磕了三個響頭。
白笠拍拍他的肩:“行了,此事暫且不提了。剛才你挨了一掌,我先替你看傷,一會讓你師弟去玄醫堂給你取點治內傷的藥。”
紀春深起身,拱手垂目,“不敢勞煩師父,弟子並無大礙。”
白笠聲音一揚,嗔怪道:“莫要賭氣,師父他老人家性子本就剛硬,獨孫生死不明,急怒攻心,難免行為過激了些。我知道你心中定有怨氣,但現在是耍小性子的時候嗎?那貽物穀內外不通,你在其中呆上兩年,個中滋味豈是好受的。”
說罷便要去把紀春深的脈。
紀春深側身避過白笠探過來的手,扯了扯嘴角:“弟子豈敢,師祖都要對我用大刑了,現在隻是受了一掌而已,已是網開一麵了。”
白笠眉毛一豎,就要訓人,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
他細細打量了一番紀春深的神色,遲疑不語。
默嶺湄卻不想這許多,擔憂勸道:“我見你方才吐血了,你快給師父瞧瞧,彆捂著,到時還在那鬼地方關上許久,本來身體就不好,萬一留下沉屙如何是好,要不我同你一起進去照顧你……哎喲!”
白笠一巴掌拍到小徒弟的後背,指著紀春深怒道:“我看你是跟這孽障混久了,說話沒著沒調。鬼地方?想進去?好啊!到時候你倆全給我滾進去,正好還我一個清靜!”
紀春深有點頭疼,忙對默嶺湄說:“你彆摻和了,那是思過的地方,又不是讓人享福的。師祖不過是氣上頭了,那一掌看著可怕,卻是做給外人看的,打在身上收了力,我沒甚大礙,不用擔心。”
默嶺湄欲言又止,便見一隻手橫過來,不由分說拉起紀春深的小臂,將指腹搭在他師兄白淨瘦削的腕子上。
白笠垂眸把了會脈,卻露出了驚疑的神情。
“師父,”紀春深手掌一翻,按住白笠收回的手,輕輕捏了一下,注視著他,“那是我的師祖,他隻是氣急了,並不會真的傷我,對嗎?”
白笠看著這個入山並無多長時日的大弟子,眼中露出些微複雜神情,稍縱即逝。
“你氣海虧虛,平時修行之法又太過剛強,導致內傷不愈,身有沉疾。為師會給你備好治療內傷的靈藥,你在穀內好生調息,將養些時日便能好轉。”
紀春深收回手,笑了笑,“多謝師父。”
白笠皺眉看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入穀吧。”
*
三人離開後山,一路行至靈霧山脈西側的一座險峰處。入目是群山起伏,在白霧中若隱若現。
他們沿著一條小道繞至一處山坳,此地山群合圍,形成穀地。
入口處橫亙一座巨大斷石,擋住了穀內光景。
斷石上刻著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貽悟穀。
聽聞三百年前,此處原是靈霧山先人閉關修行悟道之地。當年先人修道日臻完滿,欲尋一處清幽之地閉關。此地被群山包圍,地勢險峻,與世隔絕,被先人選中。
先人入穀之後一劍劈了半座山崖擋住入口,又在在穀中設了陣法,至使生靈不得入內。後來先人在穀內閉關百年,直至自身修得圓滿,破關而出。
因在此悟道成聖,故於斷石處留書“貽悟穀”,隨後飛升證道。
經年已過,傳說真假已不可考,然而貽悟穀中陣法卻沿留至今,經百年之遷,成為了懲罰弟子閉關思過之地,也不算枉費貽悟二字。
白笠來到斷石前,施法向斷石拍了一掌。
霎時,一陣靈光順著這一掌覆上整座斷石,如水滴入河,眾人隻覺地麵一陣顫動,一個大陣浮現出來。
“陣法已開啟,你站到法陣中,就會進入穀內。待陣法關閉,任何生靈不可出入,時日屆滿,陣法自會打開,你便能夠出來了。”
紀春深抬頭打量穀口斷石,“可是,等這陣法關了,裡麵沒個活物,我在裡頭豈不是挨不到處罰結束便得餓死嗎?我又不修辟穀,難道要喝風飲露不成?”
白笠抬手指了指一旁。
紀春深轉目一看,大陣旁還有一座很小的陣法,不太顯眼。
“你入穀之後會有童子通過此陣向穀內傳送吃食,放心,餓不死。”白笠沒好氣地說。
紀春深凝目瞧了瞧,心中一動,與默嶺湄對視一眼,說:“這裡同各院的距離都遠,地勢又險峻,小童子修為尚淺,怎好讓人家一天幾趟往這裡跑。”
小師弟忙不迭點頭,“對啊師父,不好麻煩人家的。”
白笠睇他們,說:“二日一餐,不麻煩。”
紀春深暗歎一聲。
“行了,莫再耽擱,進去吧。”白笠拍拍大徒弟的肩,“入穀之後虔心思過,好好修行,彆再起什麼歪招。”
又對小徒弟說:“你也是,收起你們那點心思,此陣乃我啟開,要想再開,除非修為在我之上,明白了嗎?彆再徒費力氣。”
言下之意,如今山中幾位大能要去後山救人,比你師父修為高深的人沒幾個,你要麼老實等著,要麼有本事自己修行啟動陣法。
默嶺湄擠擠眉頭,老實答應。
紀春深走入陣法之中,忽感胸中一陣氣血翻湧,險些就要忍不住嗆咳出來,他抬眼,隔著陣法啟動泛起的光暈看向注視著他的師父和師弟,強壓下了喉頭的腥甜。
一轉眼,麵前一片蔥蘢,遠處有山,近處有溪,溪畔有一座陳舊小舍。
再回首,隻有一座斷崖橫在眼前,已不見來路。
看來他已身在穀中了。
這山穀中景色怡人,卻寂靜空茫,沒有蟲鳴鳥叫,隻有不遠處的潺潺流水聲。放眼望去,看不見來處,也瞧不見去處,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端立在此。
此時他便再也忍不住胸口翻騰的血腥氣,隻感肺腑一陣絞痛,壓了一路的汙血噴咳而出。他一時站立不住,跌坐在地,臉色迅速地衰敗下去。
當時薛湛是起了殺心的。
與他說恰恰相反,薛湛那一掌比看上去重得多,他這幾日原本就內裡虧空,方才差點就挨不住了。
這老東西可真下得了手。
紀春深暗罵。
自他上山來便聽說,薛湛早年女兒女婿雙雙罹難,隻有曹榮一個親人。這老頭生著一副油鹽不進的麵孔,性子也是嚴苛專行,但畢竟是親外孫沒了,所以行事偏激些也是人之常情。
隻是,太過了。
自見過曹榮留下的魂識後,紀春深便處處留心。
整個靈霧山能將曹榮重傷至此的原也不多,讓他諱莫如深又防不勝防的無非就那麼幾個。
紀春深上山時間不久,對這位薛掌事生不出太多孺慕敬重之情,他毫無顧慮地懷疑所有人,並不因曹榮至親而不例外,甚至就他看來,薛湛的舉動有些過猶不及了。
曹榮的性子,薛湛作為外祖理應比誰都清楚,平日也不曾對他多加約束,此次對他失蹤卻異常關注,幾番提人審問,似乎就料定了曹榮會留下口信。
從後山的種種看來,對紀春深的敵意尤甚,乃至於要對他下殺手。一掌沒有拍死他,就想讓他去挨棍子。
若不是白笠攔了一攔,此刻估計不死也殘了。可見薛湛顯然不打算對他網開一麵。
白笠替他試脈,想來也看出了些端倪,加上他故意在言談間的提醒,因此替他瞞下實情。
加上那鬼鬼祟祟闖進曹榮小宅的人,搞不好就是這老不死的,也不清楚他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也難怪曹榮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此事恐怕很難善了,紀春深暗想,他身有鬱疾,如今又受重傷,不如暫且避其鋒芒,另尋他法。
他調息了一陣,又飲了些溪水,這溪水清涼甘冽,壓下了他躁鬱的肺腑,灰白的臉色才好轉了些。
忽的,他感衣襟處有東西拱了拱。
片刻便有一隻鳥嘴探出來。
他一愣,才記起之前鬨得手忙腳亂,全然忘了身上還揣了隻靈獸。
“倒把你給忘了,竟這般老實……”他甩了甩手,將銅錢從衣襟裡掏出來,結果帶出一片紙人,正騎在鳥脖子上,一手攥著幾根羽毛,一手擎著鳥嘴,銅錢正左右晃動腦袋,想要甩開作亂的手。
“……”紀春深把紙人扯下來,手指輕輕一搓,紙人便陡然塌下去,燃為一捧灰燼。
化形術有時效,紀春深隻能維持一日,目前也不需紙人幫忙,索性解開咒術。
紙人消失後,銅錢便撲騰起來,雖然動不了,卻能扯著嗓子叫喚,活像憋悶之後終於能夠一吐為快。
紀春深拂了拂散落的紙灰,皺眉道:“彆吵了,現在我也沒法放你出去,你隻能同我在這裡待上些時日,等你養好傷,自可以試試能不能出去。”
銅錢剛安靜下來,聞言一怒,又開始啄他。
“害你受累了,擔待些吧。”他搓了搓鳥頭的絨羽,將它托在自己肩上,“我會想辦法出去的。”
銅錢鬨了一會,大概認命了,老實趴伏下來。
紀春深不禁勾了勾唇,“爭氣點,彆被我養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