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紜 專懲大過之人(1 / 1)

曹榮將死,白笠並未告知他。師弟若被有意阻攔也沒有辦法。

若不是他今日恰巧去找默嶺湄無果,特意帶了話,還不知會被瞞多久。

一想到此處,他便心急火燎,又懼又怒。

默嶺湄讓他去祭堂,應是通過靈燈看出曹榮的狀態,想來這會兒還未找到人,就算去了靈堂也沒有意義。

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

紀春深給自己施了道疾行術,依著之前那模糊的猜想和直覺,一路向後山奔去。

他疾馳仿若青煙,不多一會便到了山腳。

後山林木幽深,道路嶙峋。

入山不過七八裡,便見崖壁橫亙一條狹長石階,僅容一人行進,足下險澗,水流奔湧,深不見底。

紀春深一路疾奔,腳下如履平地,三奔兩跑,行至山頂。

道路一轉,視野漸寬,草木蔥蘢,辨不清方向。

很靜。

仿佛遠離了山澗,聽不見落水轟鳴,也聽不見林間蟲鳴。

再行一段便止住了。

前方是一處略微平坦之地,能容二十幾人落座。

幾步開外,立了一座石碑,能看出很有些年頭了。

碑上爬滿了藤蔓青苔,半掩在草叢中,上麵的字有些辨識不清,依稀能見“生靈勿入”四個字。

這是後山的界碑。

紀春深停駐之處,林木尚有些稀疏,還有些斑駁陸離的陽光灑落下來。再往深處看去,樹木就越顯密集,蔽日的林葉遮住日光,讓林中顯得陰暗幽深。

界碑立在這明暗交彙之處,仿佛擋住了背後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門規有令,後山是門派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內。所有入山弟子都必須熟記。

不過對紀春深來說,這種禁令是管不住他的,反而對他來說是種指引。他之前雖然出於顧慮沒有進去,但也借著各種由頭將這處地形摸了個大概。

紀春深掃了一眼界碑,沒多餘心思探尋上麵的內容,長出了一口氣便打算硬闖。

然而,當他走到某一處地方,便再不能前行,眼前有種無形之力將他推了回去。

紀春深退了幾步,觀察一番,又再試了幾次,甚至試圖從草木林間和樹冠上空進入,皆被擋了回來。這邊界正好以界碑為線,仿佛有一道無形界牆阻隔在麵前。

這界牆無形無體,連綿無儘,倒不傷人,隻是將人攔在界碑前,再不能得進一步。

紀春深始終不得其解,皺眉思索了片刻,把紙人摸出來,放在界牆前。

“你試試。”他推了一把紙人的腦袋。

紙人擺擺頭,扒在界牆前試了試,似乎沒遇到什麼阻礙,順利踏過那道界限。

見狀,紀春深愣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種模糊的想法,但他來不及細想,指了指山林深處,道:“先進去看看。”

紙人便三蹦兩跳離開了。

紀春深在界碑前不住徘徊,足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有個低矮的影子穿過重重濃霧向他行來。

隨著影子走進,能看見它斜上方支了一截細長的管狀物什,似乎還綁了什麼東西,長長的垂下來,將將擦過地麵,正隨著它的動作左搖右擺。

紙人在他麵前停下,轉過身。

負在它背上的是截棰管,一尺來長,非金非玉,似鏷似銷,通體黝黑透亮,隱隱有繁複的暗金色紋路,一頭鑲了塊獨珩,係著繩結複雜的茜色絲絛,被紙人扯了兩根絲線綁在胸前固定。

紙人低頭把絲線解開,托著竹管遞給他。

紀春深眼神有些晦暗。

這根棰管名為化碧,是一支長鞭,乃曹榮武器。

正伸手打算接過。

——便在此刻!

一股怪力隔開他的手,化碧瞬時飛了出去!

紀春深縱身後躍卸去力道,雙目怒瞠前方。

“師父?”他微微驚詫。

幾步開外,立著一臉怒容的白笠,化碧正握在他手中。

白笠身後,站著薛湛和幾個身著坎水院服的弟子,皆神色不明的望著他。

紀春深眯了眯眼,輕輕掃了眼立在眾人身後的默嶺湄,小師弟微不可見地搖搖頭。

他撣了下衣擺,慢慢立起身來,抱拳向薛湛行禮:“師祖。”

又轉向白笠:“師父。”

“紀春深,你是漲膽了!擅闖後山乃門派大忌,你第一天入門嗎!我看你是沒被罰夠,還不滾去執事堂領罰!”白笠不等紀春深多言,搶先發聲。

紀春深和白笠對視,便見他的師父正背著薛湛朝他示意。

“白笠。”薛湛冷冷開口

白笠一頓,轉身行禮。

“不用護著他,此事你兜不住。”薛湛轉眼看向紀春深,眼中神色莫測,“前幾日,我尋你問話,你言說對榮兒失蹤一無所知,今日觀榮兒靈燈有恙,我請扶穆大師起卦,卦象所指陰陽交彙之處,方得知榮兒曾入後山。而你這個‘一無所知’之人卻現身後山禁地,執榮兒武器,你又作何解釋。”

他上前一步,大能修為壓向紀春深,紀春深不堪負重,單膝砸地。

薛湛看著跪在麵前的弟子,冷冷道:“如今榮兒生死難測,我勸你想好再說。”

紀春深額角浸出細密的汗珠,他在威壓下艱難抬頭,與薛湛對視:“我知師祖憂心小師叔安危,小師叔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對他的擔憂亦不下於師祖。”

“他為何失蹤我確實不知,身現此處,不過是出於擔憂,尋遍門派上下無果,山門法陣也沒有他的出山記錄,才想到後山幽深,來撞撞運氣。”

“至於擅闖禁地……”紀春深撇了眼遠處的界碑,淡漠道:“我尚在界碑之外,如何能說擅闖禁地,若是如此,在場諸位豈不個個犯了禁令……”

“混賬!!”

薛湛大怒,一掌裹挾靈力揮出,紀春深側身避開,仍是被掌風掃過,掀出幾丈外,他隻覺得臟腑內翻湧絞痛,一口血險些噴出,被他強壓了下去。

薛湛見他竟然躲閃,更是怒極,就要再補一掌。

“師父!”白笠連忙攔下,“師父大能之力,這一掌下去恐怕人就沒了,此子我行我素,獨行其是,但罪不至此,請師父息怒!”

薛湛被白笠一阻,這一掌便沒有拍下去。他看著紀春深,目光極冷厲,言道:“可以,我不動他,不過此子無視禁律,目無尊長,罔顧同門,數罪並罰,著執事堂杖百,貽悟穀思過一年!”

“不可!師父!”白笠一驚,立即便向薛湛跪下,“紀春深入山不足兩年,徒弟教導無方,懇求師父念在他修行尚淺,根基不穩,不堪執事堂扣魂杖之威,免去他杖責之罰。”

薛湛背過身去,“起來!豎子執迷不悟,累教不改,必受嚴懲,你不用求情了!”

“師父。”白笠並不起身,他膝行兩步,低聲道:“求師父念在大師兄的份上饒他一回!”

薛湛驀地回頭。

白笠並不抬頭,卻將身子跪伏下去。

“薛師叔。”

一旁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坎水院中為首的一名青衣修士越眾而出,朝薛湛行禮,不疾不徐道:“薛師叔,家師命我等前來協助尋找曹榮師弟的行蹤,既已確認師弟果然在此,弟子以為應當儘快準備,以免誤了啟陣時機。”

薛湛眯了眯眼,麵色有些微鬆動,道:“謝珂師侄說得在理,扶穆大師出手相助,老朽十分感激,一時心中急切,倒教師侄看了笑話。”

他從白笠手中取過化碧,查看一陣,“確是榮兒武器,後山禁製非五位大能之合力不可解,雖不知他是如何進入的,現下確實不是細究的時候。先找人,處罰事宜過後清算。”

他將化碧還給白笠,“事關後山重地和曹榮生死,我即刻稟明掌門解開禁製,入後山探查,院中一應事務暫交你掌管,你須謹慎行事。”

“至於此子,”薛湛瞥了眼紀春深,冷硬道:“貽悟穀罰過兩年,即刻領罰,受罰期間,你切不可徇私!”

白笠心口一鬆,再抬頭已是一身冷汗,“多謝師父!”他道,又轉頭朝紀春深示意:“孽徒,還不快叩謝師祖!”

紀春深臉色有些泛白,他冷眼看著這出,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掃視一圈,眾人神色各異。

他麵色不顯,強撐著走到薛湛麵前,叩首:“謝過師祖。”

薛湛並不理會,向謝珂頷首,運起功法,倏忽而去。

白笠整理了下儀容,向坎水院的弟子行禮,對謝珂道:“方才多謝謝師兄出言相助,現既已確定師弟去向,就待幾位掌事打開禁製解救師弟。”

謝珂摸出一把折扇,“刷”一下打開,笑得滿麵春風:“白笠師弟不必言謝,我不過就事說事,談不上相助,如今事態還不甚明朗,隻盼曹師弟能儘早脫離水火。”

他不露痕跡地看了紀春深一眼,又道:“若是師弟暫無他事,我等就先回去聽令。”

白笠微微側身,有意無意擋住了紀春深身影,道:“有勞謝師兄,我還有一些院內事務需要處理,改日必親自上門拜謝。”

“留步。”謝珂微微頷首,帶著幾個弟子下山去。

眾人走後,隻留下白笠師徒三人。

氣氛僵著。

默嶺湄瞄了眼師父,道:“師父,您消消氣,小師叔生死未卜,師兄也是擔心。”說著他悄悄拐了拐紀春深。

紀春深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規規矩矩向白笠行禮:“多謝師父替我求情,我甘願受罰,隻是掛心小師叔安危,能否寬限一兩日,隻要確保師叔平安,弟子立刻到貽悟穀虔心悔悟,以後也不再生事。”

白笠未曾言語,臉色始終鬱鬱難消,他似乎陷入了某段沉思,過了許久才說:“小春,你入山近兩年,大錯未犯,但小錯不斷。為師念在你自小流落在外,心性難定,不受拘束,從不願苛責你,即使你犯錯觸禁,我也隻是小懲大誡,未曾過多責罰。你同小榮交好,二人年輕氣盛,行事張狂些我也能理解。但是,”他話音一轉,嚴聲道:“這一回你們已經過線了。”

“先不論你們想做什麼,有什麼苦衷。顯然,小榮已經付出很大的代價,且事關後山重地,茲事體大,不是你我能掌控的。”

白笠道:“我從不曾罰你去執事堂受杖責,你有所不知,執事堂的扣魂杖以特殊材質所製,可通過肉身直擊魂體,是刑具,也是武器,專懲大過之人。”

紀春深淡淡接道:“若能將阿榮尋回來,這刑受便受了。”

白笠搖搖頭,眼神複雜,“你不明白,過去有人生受此刑,我曾親眼見過,那人被打得血崩骨裂,魂體半消,而且終生無法治愈,實在是……實在是……”

他長歎一口氣,“以你這副靈力不濟,魂體羸弱之軀,彆說杖百,就算杖十,也教你魂體受創,痛不欲生,今後修行多舛。你是我的弟子,我萬不可能看著你往絕路上走,如今師父網開一麵已是不易,你再不知好歹,我也護不住你了。”

紀春深閉口不言。

白笠又道:“小榮是師父親孫,他又如何能不著急,如今他請出幾位掌事開禁製入山尋人,還有什麼不妥?若連他們都不能把小榮平安帶回,又遑論他人?”

他終是有些不忍心,又道:“你且去思過,為師答應你,若得了小榮的消息,一定想辦法知會你。”

默嶺湄乾看了半天,這會兒見師父終於鬆了口,師兄卻無動於衷,急得偷偷在身後不住戳他。

紀春深和白笠深深對視一眼,才道:“望師父一言九鼎。”

“為師從不食言。”

“好,徒兒聽師父的。”

白笠點點頭,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一些。

紀春深正覺有些鬆快,卻又聽白笠說道:“為師還有一事問你。”

他心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