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堂。
進門處懸了厚厚符幡。
屋外金烏罩頭,堂中卻幽深陰暗。
堂中桌案上放置著靈隱派數代掌門和掌事靈位。
四麵牆上布了無數龕牖,每個龕牖裡點了一支燭,焰火熾盛,一眼望去數點寒燭,火明如晝。
桌案前,一人身如勁鬆,負手而立,正抬首目視牆上燭龕。
厚重的簾幡被掀開,一陣驟風裹挾日光穿進堂內,堂內人袖袍高揚,壁上燈燭卻焰火筆直,紋絲不動。
白笠邁步走進堂來,簾幡複又垂下,將和煦暖風隔絕在外,室內岑寂。
“師父,您喚我來,可是師弟靈燈有恙?”白笠問道。
“我在此已候兩日。”案前人轉過身,麵容嚴肅,須發皆白,一頂道冠束得一絲不苟,暮年矍鑠,不怒自威,正是曹榮外祖,薛湛。
他道:“近日我總感心緒難寧,便時常在此焚香打坐,觀測榮兒靈燈。”他側過身,露出身後的燭龕,道:“一柱香前,他的靈燈滅了。”
“怎會如此!”白笠麵容驚變,急忙上前查看。
這盞燈燭火已滅,隻剩豆大的火星子透著微弱的火光,將息未息,仿佛有物相托,不讓其生,不讓其滅。
底下的燈座上赫然刻著“曹榮”二字。
靈隱派同門之間有特殊的聯係,每個入門的弟子都會到祭堂由師父為其點亮一盞靈燈。這靈燈用特殊手法將主人的精血容於其中,它能反映主人的靈神之態,可以觀測外出弟子的凶吉。
身體康健的人靈燈是鮮豔的熾紅,靈燈越亮其人越健強,若靈燈黯淡,則其人身有大恙,靈燈轉為幽藍,則其人魂靈受損。
倘若靈燈如曹榮這般,隻剩個火星子,便說明其人魂體皆受重創。
若火星子也沒了……此人也就神形俱滅,身死道消了。
“難怪這許多天,他全沒半點音訊。”白笠扶著曹榮的靈燈,手卻止不住顫抖:“師父,小榮他……”
白笠頓住,想到薛湛先知此事,曹榮是他現世唯一的親人,若不幸罹難,心中必然悲痛焦急。
他長舒一口氣,轉言道:“師父切務保重,以師弟的本事,能困住他的地方本也不多,更枉論傷他至此,這便也算是一條線索,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出他的下落,才能加以營救。”
薛湛背對他站著,看不見臉,背脊依然挺直,仿佛過了很久,又好像才過了一瞬,白笠才見薛湛轉過身來,仍是一副嚴厲刻板,生人勿近的模樣。
“你把此事告知門下弟子,叫他們知道事態緊急,榮兒危在旦夕,再仔細詢問一番,興許能有些蛛絲馬跡。”頓了頓,薛湛又說:“榮兒恐怕生事了,近日要約束好門下弟子。”
他走到曹榮靈燈前,抬手輕撫燈座,沉聲道:
“我去請卦。”
*
紀春深倚在窗邊,靜靜聽著遠處傳來鐘聲和早課聲。
一枚精巧的指刀在他的指間輕輕彈動翻轉。
這是他自小宅回來的第三日。
一切仿佛沒有什麼變化,但又能感覺到這幾日門內平靜日常下湧動的暗流。
比如在外走動的人變少了,步履言談間顯得行色匆匆。
比如門外守著的兩個弟子。
比如白笠的隨機探查。
白笠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一直將他拘在房內。
為了打消白笠的猜疑,他也配合著,除了被提去問話,並未出過門。
不過他一直試著尋找曹榮的下落,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但每一次失敗的尋蹤術都印證他一些模糊的猜想。
他反複回想曹榮留下的那些語焉不詳的話。
曹榮一定是為了調查某些事離開了,並且對自己將要麵對的境遇毫無把握,這些事還和門派榮辱休戚相關,也許他沒辦法證明他的懷疑,彆人不會相信,所以隻能隻身前往。
紀春深隱約感覺到曹榮的失蹤並不是簡單的涉險,背後還有一些他無法觸碰的事。
他本想不管不顧徑自去找人,但又不知道曹榮在謀劃些什麼,就怕一個不慎壞了他計劃,隻得按兵不動。
著實讓人焦躁。
“唧!”
一聲鳥鳴打斷了紀春深的思考,他轉過頭看向屋內的小幾,是那隻被他撿回來的靈雀。
這靈雀被救回來後就一直在修養,無聲無息的,紀春深甚至忘了它,現在醒了,正在費力的梳理傷處。
默嶺湄是個細致人,包紮的活乾得很漂亮,羽毛剃得乾乾淨淨,白綢包得服服帖帖。
他看著靈雀渾身裹滿的白綢,挑眉笑了。
不及時換藥可不利於傷口愈合啊。
紀春深毫不客氣地擒住靈雀,低聲打著商量:“鳥爺,待會兒煩請您配合演出戲。”
“唧唧!”靈雀十分不給麵子,非常不配合,一邊啄他一邊掙紮。
“噓。”紀春深微微使力製住靈雀的反抗,“乖一點,不然我就把你烤了。”
“唧——”靈雀頓時停止了掙紮,懨懨的臥倒在紀春深的掌心。
紀春深淺淺勾唇,“好銅錢,真乖——”
“紀師弟,方才是什麼聲響,可需要幫忙?”屋外傳來叩門聲,門外的弟子高聲問道。
“沒事。”紀春深走出門來。
“二位師兄見笑,是前些天順手救下的一隻靈雀,因傷勢過重一直在屋裡養著。方才醒了過來,可能因為傷口疼痛所以才發出鳴叫。”紀春深攤開手,將掌中的靈雀給二人看。
他微微動了動手指,靈雀便配合的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
“居然是靈獸!聽說已經多年未出現靈獸了!”
“怎傷得如此重。”
二人顯然對紀春深有一隻靈獸十分羨慕,又問:“不知這靈獸是在哪裡尋得,可認了主?”
“興許是有主的,我在守中院救下的它,還發現了這個。”紀春深抬起另一隻手,指間掛了一隻係著紅繩的小巧鈴鐺,正是默嶺湄用來逗鳥的那個金玲。
“當時發現靈雀身上掛著這玩意兒,還沾了不少血跡,幸而前些日子新學了個淨化決,才沒讓血給汙了。”紀春深一本正經的胡扯:“這鈴鐺小巧精致,想來是它主人係上的,說不準還是個法器,等它傷好應是能尋回去處。”
“唧!”靈雀啄了指尖一口。
紀春深麵不改色,“看,它認得。”
二人低低交談,“守中院,那不是林廷宥林師叔的主峰嗎?”
“唔,若是這樣,倒是什麼奇珍異獸也不足為其。”
“林誰?那是何人?”紀春深稍稍側首,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二人對視一眼,“林廷宥師叔,是掌門最小的一個弟子,他修為高深,劍術精妙,平時他很少出劍,但每一次出劍都會被弟子們津津樂道許久。”
另一個弟子道:“不過他常年閉關,深居簡出,紀師弟上山不久不熟悉也是正常。”
紀春深敏銳察覺到二人言談間的敬畏語氣,心中一動,微微笑道:“是嗎?難怪了,便是掌門,我也隻是入山時遙遙見過一麵,隔得太遠也瞧得不清楚,興許當時有人提過吧,若真是林師叔的靈寵,待他出關,我便親自將這靈雀送還。”
“唧——唧!”
“嗯,它也答應了。”紀春深撿到靈雀的第一天便探過它的靈海,根本沒有結契的痕跡,所以絕不可能有主。
他心中篤定,對於打著一個未曾謀麵之人的旗號行己之事更是沒有半點猶豫。
“唔……”右邊的弟子看了同伴一眼,答道:“甚好,甚好,拾而不昧,物歸原主,不失為一樁美談。”
另一個弟子接過話:“既然紀師弟有成人之心,便帶著靈獸好好將養著吧。”說罷便要關門。
“可不巧。”紀春深斜跨一步,抵住關門的手。
他微微皺眉,有些犯難:“不是想叫二位師兄為難,隻是用來包紮的傷藥布稠已用完了,我得上我師弟房中去取。”
他見二人並未退讓,又道:“玄醫堂離此處有些距離,此時我不方便離開,也不好拜托師兄們擅離職守幫我取來,我師弟房間就在隔壁不遠,他常年備著些傷藥,用來應急是無礙的。”
紀春深低頭輕撫鳥羽,狀似無意地說,“即知是林師叔的靈寵,我也想儘快將它救治好,全須全尾的歸還,若二位實在不放心,也可跟著我,師父雖然禁我的足,可這是林師叔的靈寵,它識得人,離不得我。”
說罷,手指微微一動。
銅錢頓了一瞬,從嗓子眼裡憋住一聲嚶嚶鳴叫,僵硬地側倒在他手中,勉為其難蹭了蹭指尖。
二人麵露難色,猶豫一會兒終還是答應了,由一人陪著紀春深前去取藥。
“多謝二位。”紀春深頷首。
園中的樹木高大葳蕤,映得廊簷樹影斑駁,二人順著長廊穿過斑斑日光,一路向默嶺湄房中行去。
綏靈院弟子凋敝,門人稀少,因此空房很多。
紀春深初來時,白笠安排他住在弟子房東側一間最大的屋舍,後來收了小弟子以後,便著人將靠南的一間收拾出來。二人擱著一條長廊,相距不遠。
到了房前,就見門半敞著,人卻不在。
紀春深停了腳步,回頭對那弟子說:“還請師兄等我片刻,我取了藥便來。”
那外門弟子點頭,便在原地等他。
默嶺湄的居室比他要略略小一些,但陳列擺設卻處處精致講究。
修行之人大多講究清靜,對紅塵俗物不過多追求,這小師弟是個例外。
他出身南方巨賈之家,身家斐然,即使在山中修行,他的富商老爹也見不得兒子受一點苦,聽說剛上山的時候,這位少爺使慣的小廝丫鬟嬤嬤廚子跟了二十來個人,細軟家私足足裝了十輛馬車,惹來眾多弟子夾道圍觀。
不過他這個師弟有點愣,對於自己富家子弟的身份沒有半點自覺,轉頭就把這些東西連同家仆一道遣回,立誌要做個脫離世俗的修道子弟,後來拜入白笠門下,更是把自己當成了個小跑腿的,成天跟在紀春深屁股後頭晃。
紀春深入到房內便忍不住皺眉,默嶺湄是個挺精細的人,做完事會隨手整理,可眼前桌上的墨灑了幾滴出來,榻上被褥也很淩亂,好像主人有什麼急事離開一樣。
他往外看了一眼,趁那弟子不察,從榻上取了一根默嶺湄的落發,拿符紙隨手截出一個歪斜的小人形狀,低聲說:“去找黑蛋,問他發生了何事,可是有了阿榮的消息。小心些,彆給人發現了。”
說罷,雙掌對著小人擊了兩下,輕喝一聲,“起!”
那符紙做的小人就像鼓了氣般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紀春深剪裁著實不甚用心,那小人的兩條腿撕的粗細不一,長短不齊,這會兒支著兩條腿,在他掌心踩了踩,轉了兩圈適應了,便迅速跳下地,貼著牆根一瘸一拐快速挪著,移至門邊停下來探了探頭,大概沒人注意它,便直著身蹦跳著跑了。
“紀師弟,找著沒,可需要我幫忙?”屋外,守門弟子正探頭張望。
“找到了,就來。”紀春深不動聲色地在屋內繞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常。便從櫃子裡翻出了藥瓶和綢布。
再出來時他已是神色自然,對那候著的弟子道,“有勞師兄了,藥已取到,我們這便回吧。”
這弟子看了看他手中的藥品,也不再多言,與他回了住處。
紀春深耐著性子為銅錢治傷,一邊等著師弟的消息。
未等手上事畢,他忽有所感應。
便見窗外悠悠然飄落一張裁得歪七扭八的符紙,正扒在窗棱上磨蹭,見紀春深望來,便仰起它那空落落的臉望過來。
紀春深眉頭一跳,立刻停下正在收拾的膏藥棉紗,起身走到門前。
幸而門口二人並未察覺。
他作勢從窗前走過,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紙人的頭,退到了屏風之後。
小紙人伸手抱住紀春深手指,一下翻到掌心,然後雙手捧著自己的臉,擠著那層薄薄的紙片,便聽默嶺湄粗啞的聲音在紀春深腦中炸開。
“師兄!出事了!你快來祭堂,曹師叔靈燈滅了——”
紀春深聽聞一滯,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寒遍了,一時竟覺頭重腳輕手中無力,任那紙人飄飄蕩蕩落下地去。
曹榮留了這許多謎團,人卻說沒就沒了?
他不信。
紀春深定了定神,平穩地取出手劄收好,清點了一番手上的傷藥,瞥見一旁懨懨的銅錢,順手揣進懷裡。
又對那躺在地上的紙人抬手一招,紙人便翻身跳起,扒著鞋麵爬上胸襟,微微一側,縮進了他懷中。
紀春深推開門,門外二人詫異的望過來。
“得罪了!”他不等人開口,兩記手刀將人劈暈,飛身衝了出去。
他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