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榮住得比較偏,和紀春深分住在綏靈院東西兩頭,中間隔了議殿和校場。紀春深一路疾行,不到一柱香便行到曹榮宅居前。
小宅同其他彆院相隔甚遠,顯得很獨。
紀春深沒有冒然進入,捏了個明光符,沿著院牆仔細查看了一圈。
大門外掛了鎖,沒有被打開過,院牆也看不出強行進入的痕跡。
紀春深從門縫裡探眼望去。
借著明光符那範圍有限的光亮,就看見裡麵是個一進的小宅院,兩層,修建的很粗獷,用材大多是竹木,看不出任何雕琢,唯一的裝飾是二層簷下的燈籠。
院內辟了一塊地,種了一些靈花靈草並一些瓜果,看得出曾經被悉心的照料,不過現在已有些衰敗了。
四周雖然有些凋敝,但是看著仍是規整的,沒有被翻查過。
紀春深開門,輕車熟路地進去。
曹榮是道門世家之後,身份尊貴,在年輕一輩的修道者中亦是出類拔萃。但其實本人卻半點架子也沒有,既不像他古板的外祖,也不似那對有著“道俠”之稱的雙親,反倒像個世家公子哥,常常混跡於凡塵俗世之中樂而忘歸,自有一番不在乎身處何地的浪蕩。
紀春深就是曹榮某次下山遊樂時撿到的。
二人相識於一場械鬥,結果鬥來鬥去卻發現雙方性子竟格外的合胃口,當即一拍即合,成了一對狐朋狗友。
曹榮平常在紅塵遊蕩,奉行的是及時行樂,尤其對塵世中的美食珍饈十分喜愛研究。哪裡的剔縷雞醃得絲絲入味,哪裡的水團香湯調的色清味鮮,哪裡的酥酪油底太稀,哪裡的酒釀不夠醇厚,例例如數家珍。
紀春深猶記得,那個年輕的真人,眉目俊朗,薄唇自帶三分笑意,一席紅衣綻得如蓮如火,憑欄一飲,暢快道:“人生如寄也,有味是清歡。”
可他也沒想明白,一個修道之人,年紀輕輕的,怎會有如此感懷。他甚至懷疑,這隻是曹榮這廝為自己嘴饞找的借口罷了。
曹榮不僅會品,也會做,因此他不要伺候,在小宅裡單獨置了東廚。
而紀春深,雖然早年時日大多都在吃苦,沒甚品嘗美食的機遇,不過有時能有機會去到山裡頭走一遭,飛禽走獸,山肴野蔌,凡被他逮住,必是剃毛扒皮,好一通收拾,一手烤肉操得可謂爐火純青。
二人常在此飲食言歡,他的手藝連曹榮這樣的清饞之人也讚不絕口。
因此,他對於曹榮屋內一應布置十分熟悉。
他先是查看了廚房的使用情況,爐灶裡並未留火種,燒火的木、碳很充足,灶台、器皿上落了薄薄一層灰,鹽、椒等乾料被取走了部分。
主人似乎是有備而行。
二層是曹榮的臥房和書室。
西麵是書室,東麵是臥榻,擺設很簡單。
屋裡的陳列擺設同他上次過來相差不大,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紀春深大致掃視了一番,最後停留在沿牆置放的幾麵書架上。
這裡放的多是一些符籙撰文、煉器煉丹等記載,也有曹榮下山遊曆時四處搜集的各地趣聞、誌怪小說,種類駁雜,不一而足。
曹榮讓他到這裡來取東西,卻半點不提是個什麼模樣,他原本隻想看看架子上有沒有什麼可疑之物,便湊近了打量。
這一看,卻發現一些端倪。
這屋子顯然空了些時日,到處都積了一層薄灰,可這架子上的灰有的地方卻淺了點,有一些拖拽的痕跡。
這明顯是個很仔細的人,看得出拿取時應該十分小心,可也許是翻看的時間隔得不算久,難免留下了一點痕跡。
紀春深順著這些痕跡取出了放置的東西,多是一些門派內的雜學典籍和修行記錄,因為曹榮的涉獵實在繁雜,有時候從經樓裡借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看完就先擱在這兒。
什麼人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紀春深翻了翻,結果隻覺得頭暈目眩,兩眼昏黑,實在沒看出什麼。
他想了一會沒得出結論,也沒找到其他的可疑之處,便走到簷下,取下掛著的燈籠。
燈籠骨架乃黃銅所製,看著頗有些精巧。他細細看了看,沒發現有暴力使用的痕跡。
他右手指尖微動,旋出一小片薄如蟬翼的指刀,指尖沿刀麵輕輕一抹,血珠子就沁了出來。
將血珠子滴進燭台裡,那血珠子仿佛活了一般,兀自轉了轉,在小小燭台裡繪出一個複雜的符文,接著“呲”一下燭火便點燃了。他輕輕撥了撥,火光又亮了幾分,微微透出些妖冶紅來。
紀春深將燈罩罩好,複又掛回簷下。
霎時,燭光中泛起波瀾,一圈圈蕩開,堪堪拂過院牆,如水滴入河,激起濯濯漣漪。以牆為界,整個院子仿佛成了一汪池水,久久不息。
當初,掌事薛湛一家住在南麵的主院,門下兩個弟子在左右各置一宅,之後大弟子叛離,他的宅院被封。曹榮父母離世後,白笠就住進主院陪伴二人。後來,曹榮一個人搬離了主院,在校場另一邊建了個小宅。
彼時,紀春深被曹榮領進山,受他之托幫助完成小宅的修建,一磚一瓦未假他人之手,全是二人親力為之。
早在開基時,曹榮便為整個院落繪製了繁複的陣法,以二人鮮血為鑰,設了一明一暗兩處居室。
若主人在院內,便可以開啟陣法切換居室會見訪客,否則擅闖者就隻能看到落在明處的居室。建成後,曹榮圈了一方土地,圍上院牆,以此為界。
如今看來,曹榮未雨綢繆,誰料人去樓空。
紀春深等了幾息。
小宅有了細微的變化,好像單調的水墨畫暈了色彩,顯得不再頹敗。
這障眼之法一撤,再回頭看屋內布置,便與之前不同了。
仍是之前的擺設,不過橫在臥房和書房間的屏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很大的書案,上麵擱著紙筆,還有些剪裁過的黃紙邊角。
學習道術符籙的人都要花大量時間練習畫符,院內提供黃紙,有門人裁好以供弟子練習。到了曹榮這樣的造詣,無需借紙,取水成冰,點薪成火,以氣繪符不成問題,如同大乘劍修,信手拈來皆是劍意。
這些不是尋常的黃紙,在煉製過程中便加入了特殊材料,使其成效大增,以應棘手之勢。
隻怕曹榮已料此途凶險。
紀春深眉頭緊蹙,四處看了看,忽然注意到床頭小幾上架了一支竹笛。
這支笛削的粗糙不堪,音孔也磨的不甚平整,吹出來的音色是怎生嘔啞嘲哳,紀春深再清楚不過,隻因這支竹笛恰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當時他隻是出自玩鬨之心,哪裡懂得什麼製笛,不過是瞧著曹榮喜愛音律,折枝竹管贈友人,惹他玩笑罷了。
不過一個粗製濫造的玩笑物,曹榮為何會放在床頭?
紀春深取過竹笛想要仔細查看。
正當他伸手拿取時,卻忽感手指刺痛,原是右手食指多了一條細細的傷口,沁出點血,仿佛被利器所割,恰恰橫在之前進門時留下的舊創傷上。
可床頭並無銳物,不過側目時有微光閃過。
他眯了眯眼,就著血痕繪了個符,將靈氣聚集,輕輕掃在雙眸之間。
再睜眼,便見這窄小的室內穿插了數根暈著金光的靈線,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個簡略的靈陣。
靈線的連接點均是些不甚起眼的小物,身側連接點不在笛身,卻在底下的木座上,位置十分巧妙,將竹笛放回收手時會正正擦過靈線,之前他瞥見的微光就是靈線上沾到的血跡。
如此隱蔽,破解了此陣,應該就能得知曹榮留下的提示了。
紀春深走到靈線交彙處,用洇著血的手指拈住陣點,一按一撥,血色沿著靈線而行,瞬息間便將靈陣鍍了一層靈血。
頓時,四周凝滯,又在下一瞬發出嗡鳴,腳下陡然激起大風,卷的紀春深束好的長發四散,衣袂獵獵。
他眯著眼待異亂平息,卻聽更闌人靜,身後傳來一聲淺談的輕喚。
“小春。”
紀春深渾身一震,轉過頭去,卻隻有一個紅衣人影立在身後,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他向前邁了一步,“阿榮?”
那身影卻不理他,兀自說著:“小春,你現在能見我,想是小黑炭難得聰明一回,把我的話帶到了。如今不知我已離去幾日,但我留魂識在此,是為你平心解惑。事已至此,有些事情我須親自求證,若我平安歸來,自會向你解釋清楚。”
紀春深心中一沉。
紅影頓了頓,又道:“你等我十日,十日後,若有變故,我未能歸,你不要再為我涉險,需警惕他人。我恐靈隱有難,其中緣由我也不甚明了,隱有所感,故無法向你道明,你入山不久,牽扯不深,儘快離開,能避則避。”
“書架四層上有我修行的手劄,乃我平日符籙鑽研的心得,也有針對你體質的調和之法,你天資聰穎,但修行方式內耗深重,破綻明顯,此法為我初想,未及印證,你且取來,以後或可一用。”
“萬事自有天意,順其自然,不必太過擔心,隻是應你之事恐怕要食言了。小春,我最後囑托你一事,務必保重,好好活著。”
紅影不再說話,靜靜立在那裡。
紀春深攥著拳,垂著頭靜靜聽。
“——瘋子!!”
可他實在忍不住,一腳踢開腳邊的矮凳,罵道:“你他娘滾哪裡去了!”
猶不可忍,他啞著嗓子將曹榮的桌案一通胡亂摔扯。
最後在一片狼藉中,頹坐在地,捂著雙眼,深深喘了幾口氣。
他就這麼坐著,想曹榮近來的行跡,想他留下的話,想他們之間的約定……想得意亂如麻,憂心疾首,直到天邊隱隱翻起了魚肚白。
紀春深揉了揉熬得通紅的眼,走到紅影身前,指著它,咬牙切齒道:“王八犢子,老子就應你十日!若你十日後還不回來,我怕是不能如你所願了!”
他抹了把臉,走到書案前取了一張黃紙,疊成小人模樣,又畫了一道定魂符,將曹榮的魂識收入其中,接著把竹笛取下掛在腰側,又找到曹榮提到的手劄貼身放好。
最後,他將小宅封好,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