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
桌前鋪滿了符紙,地上也散落一些。硯台裡的墨快乾了,暗紅色水跡微微凝結,筆尖蘸上去已吸不飽墨。
紀春深取下燈罩,用簽子輕輕撥了撥燈芯,火苗顫了顫,登時更亮了。
他壓壓左手中指的傷口,對著硯台又擠出一串血珠,右手執筆蘸血,在符紙上畫出一道晦澀的圖案。
符紙泛起熒光,半晌又黯淡下去。
見狀,紀春深歎了口氣,他揉了揉眉心,麵上仍是難掩的蒼白。
門扉被輕輕扣響,一張黝黑的圓臉探進來。
“師兄,我取了藥來。”默嶺湄輕輕把門合上,走進來,“傷哪了?師父又招呼你了?”
“不是我。”紀春深朝小案上抬了抬下巴,“在那邊。”
小幾上,一隻拳頭大的雀兒正閉眼臥在衣裳疊成的窩裡。
“小鳥!哪裡撿的?”默嶺湄喜道:“這是什麼鳥,傷得如此重,真可憐。”
這雀兒被紀春深大致清理一番,化去了血汙,露出了本來模樣。比家雀兒大上一圈,不大看得出是何品種,爪子黑灰,完好的翅膀末端和肥短的脖子上有一抹黑,腦瓜頂微凸,露出點淺淡的粉色皮肉,身上幾處傷口,已不再流血,漏出一點粉白。
紀春深抱肩靠在桌前,道:“不認識,守中院附近撿的,隻簡單處理了一下,我這裡沒有傷藥,隻好找你了。”他笑道:“彆看醜,它可是開了靈智的,走了大運叫我見著。”
“真的?他可有主人?”默嶺湄掏出傷藥為它包紮,想了想:“守中院,那好像是廷宥真人的主院……小鳥肯定有主人了,唉……”
紀春深嗤笑:“誰說它有主,廷宥真人?不認識,我撿它時都快死了怎麼不見人來。我查探了,沒結過契。”
“那給它取個名字吧。”默嶺湄小心地把傷處的羽毛剃掉,整理好後又忍不住撫弄,還將隨身佩戴的小金鈴解下來逗弄它,很是有些愛不釋手。
“銅錢。”紀春深隨口道。
默嶺湄憤憤地說:“什麼破名字!你就不能認真點!”
“認真了,我是個俗人,就喜歡銅錢。”紀春深不以為然:“等它傷好我便和它結契認主……行了彆擺弄了,問你個事兒”
“什麼?”默嶺湄拿出絹子擦了擦手,回頭一看,卻見自家師兄可與鬼相較的麵色,驚了一跳:“你臉色怎麼差成這樣,果然還是被收拾了吧……我就說按你犯禁的次數,這裡就得多多備些傷藥才好。”
“不是你想的那樣。”紀春深提了口氣,感覺丹田隱隱發痛,“我問你,阿榮設賭局的時候你在場嗎?”
默嶺湄把傷藥收拾好,放在紀春深桌上,“在啊,當時有六七個弟子,幾個彆院的,幾個外門弟子。對了,我來之前師父也尋我問了話。”
紀春深扶著桌沿坐下,示意默嶺湄繼續。
“前些日小師叔不是離山了嗎,師父不知從哪兒知道他同我們開賭局的事,把我們都叫去問師叔的去向。我們哪裡會知,師叔向來是來去無蹤的。”
默嶺湄側頭趴在桌上,拿眼睨他,“此事真是奇也怪哉,賭局都是私下裡擺的,沒人會告訴師父,師兄你說,他老人家是如何知曉的?”
“不奇怪,我說的。”紀春深掐著眉頭,擺擺手,“不是賣你們,這回事態似乎不同尋常,還是儘早把阿榮找回來為好。”他頓了頓,又道:“放心,已跟師父約好,不會追究。”
“我倒不擔心這個,不過他去了哪兒,你和他這般要好竟也不知嗎?”默嶺湄瞥到桌上的符紙,辨認了一會兒,驚道:“這不是你自創的尋蹤術嗎!怎的連這個都用上了!”
默嶺湄探頭往紀春深身後一瞧,卻見一地散落的符紙,不禁氣急,“你,你怎畫了這麼多……難怪臉色這般差,你這破簍子不要命了麼!”
他頓了下,忽得反應過來,“你在尋小師叔……”
紀春深仰靠在椅背上,用手臂蓋住眉眼,歎了口氣,低聲道:“尋蹤術用不了。”
“什麼意思?”默嶺湄有些吃驚,“找不到嗎?”
“不是找不到,是沒法用。”紀春深皺眉。
“怎會?”
紀春深搖了搖頭,沒說話,臉上難掩疲憊。
默嶺湄看著燭火下的師兄,他身形瘦削,被寬大的弟子服掩著,顯得單薄又憔悴。
靈隱派分六院,綏靈院以符籙陣法見長,掌事薛湛之下,僅三個親傳弟子,多年前大弟子叛離,二弟子白笠,也是紀、默二人的師父,修為不低,符籙之術卻資質平平,平日多是負責院內一應事務。
小弟子曹榮,乃薛湛外孫,符籙一道天賦卓絕,卻所學龐雜,喜愛鑽研一些旁門左道。
綏靈院人才凋敝,青黃不接,薛湛常歎無人可承衣缽,直到兩年前曹榮出門遊曆,領回紀春深,拜入白笠門下。
紀春深天賦可比師叔曹榮,然而天生氣海不聚,靈力匱乏,修道之路難有大成,就連用符也隻能使出旁人三成之效。
他卻自研其法,以精血為媒,精氣為引,符術更加淩厲。
路子雖野,效果卻好,是以他長年氣血虧虛,神色懨懨。
普通尋蹤符以物為媒,指引方向,須得人跟著,用來尋物找人不成問題,是個再基礎不過的符術。
紀春深所創尋蹤術,類似出竅,以自身靈體附於符紙,不必以身試險,便可定位尋物,亦可定魂尋人,若尋得,符紙上便有所顯現。相應的,對媒介的要求更高,必須是所尋人或物的一部分,且對施術之人消耗極大。
他同曹榮關係匪淺,是以留了曹榮精血以備不時之需,這符便是用曹榮精血混入自身精血為引所畫。但他本就靈力潰散氣力不濟,依然嘗試多次。
然而結果如一,符術無法使用。
隻能說明,曹榮所在之處非他所及,或者曹榮已不在世間。
他猜想,曹榮許是進了某處未可知的所在,自己無法抵達。
而出山記錄沒有痕跡,那曹榮是真的離山了嗎?
紀春深前額一直抽跳,叫他心煩。他揉了揉太陽穴,囑咐師弟:“彆將這事兒告訴師父。”
“可是……”
他忽又想到一事,抬手打斷師弟,“賭局是阿榮組的,你們呢?自己加入的嗎?”
"當然不是,那日我同幾個彆院的師弟們一同做功課,遇到小師叔,談及你被罰一事,他便說要來賭賭這次師父幾日饒你……"
默嶺湄撓撓頭,"大家都知道門規禁賭,當時嘻嘻哈哈應了幾句,誰也沒當回事,哪知小師叔竟是認真的,定要同我們約好賭數,一較輸贏。我們當他心血來潮,後來也不曾見過他,就把這事兒放下了。這些師父都已知道了。"
紀春深手指在桌上輕輕點了點,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們是怎麼賭的,彩頭又是什麼。”
“很尋常,他讓我們猜你幾日免罰,我們隻管猜便是,那時你剛被罰,因此猜幾日的都有。”默嶺湄邊說邊回憶:“至於彩頭,小師叔說若我們輸了,便要把這個月的月銀都給他買酒吃,若我們贏了,他便送我一樣東西?”
“送你?”
“對,我覺得他說的是我。”
紀春深道:“你再仔細想想,最好能還原一下,不要遺漏。”
默嶺湄回憶了片刻,道:“他的原話是‘你們同我賭這一局,若你們輸了,師叔便贏點你們的月銀來買酒吃,若你們有幸贏我,我便贈與一物。此物在我居室,待賭局結束,我便告知其所在,到時候,請君自取便是。怎樣,敢是不敢?’”
他擰著眉頭,“之前他邀我們相賭時,眼神偶有環顧眾人,但說到贈物時他是看著我說的,而且沒有說‘你們’,我覺得他就是在對我說。”
紀春深若有所思,“明明是兩方參與,彩頭卻隻給你一人,這不是很奇怪嗎,他這麼篤定你贏?他是你師叔,若要贈你東西,直給便是,何必繞這麼大個彎子。”
“唔,當時我也有些奇怪,但看大家都沒注意,便以為是我太多慮了。”默嶺湄撓頭“現在你一提,我也覺得越發怪異。但是我的記憶絕不會出錯。”
紀春深點頭,“你過目不忘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阿榮呢?他是怎麼跟你們賭的?”
"當時說幾的都有,甚至有人說這次根本不會罰你,小師叔卻偏道這次你擅闖經樓禁室,師父不會寬宥,要重重罰你,不僅不免罰,還要加罰。當時好幾個弟子看他神色篤定,都以為輸定了,還在私底下偷偷湊錢。誰知他一晃幾日不見,大家知曉他性子素愛玩鬨,以為是拿我們尋開心……”
“擅闖經樓?”紀春深一愣,確認道。
“是,他是這麼說的。”默嶺湄肯定的點點頭。
紀春深沉默了片刻,臉色有些難看,“他是故意的,故意輸給了你們。”
小師弟有些不解,“你怎麼知道?”
紀春深看著師弟,眼神靜幽幽的,較常人更為淺淡的眸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剔透。
“因為,我沒有去經樓。”
默嶺湄驚疑不定:“他騙我?”
紀春深搖了搖頭,“他並非騙你,卻是在暗示你,或者說,通過你在暗示我。”
“他行蹤不定,卻在離去之前特意拉著你們設了個莫名其妙卻漏洞百出的賭局。換作是旁人,少不得會引人猜疑,可他是曹榮,性子乖張跳脫,由他設局便覺合理了。”
“師父待我寬厚,幾乎人儘皆知,彆院的弟子知道我受罰一事,卻不知其中細節,就連你對我受罰的原因也不清楚。所以儘管我不是因為此事被罰,阿榮卻可以我擅闖經樓誘導你們,你們隻會更加確信我犯下大錯,不能,也不會探尋真相。”
紀春深心中越來越沉。
“至於彩頭,一群人贏了賭局,彩頭卻隻給一個人,不合理也不公平,但是沒人察覺,或者就算察覺也會認為自己多心,一來阿榮是掌事外孫,是長輩,吃喝用度不愁,不至於要占小輩的便宜,二來他對著你們所有人說話,卻不指代任何人,依著他的話來理解,誰都會以為他指的是‘誰猜對了誰贏得彩頭’。”
“你的感覺沒錯,他當時的話就是對你說的,因為他說的是賭局結束後,他告知位置,你‘自取便是’!”紀春深轉眸看向默嶺湄,眼神又深又沉,“我問你,平日你們去過他的居室嗎?”
默嶺湄一愣,遲疑道:“確實不曾,師叔居室偏了些,連路過也很少,他若有事都是以符傳話。”
“這便是了。”紀春深忽覺一陣頭暈,連忙撐住桌麵,雙手因為激動微微顫抖起來,“沒有誰,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賭局擅闖彆院師叔的居室……沒有誰,知道他的居室設了禁製,隻有他和我才能解的禁製。”
“為何如此迂回,他在顧慮什麼……”
紀春深耳邊嗡嗡一片,全身冷汗涔涔,他定定看著師弟,從那雙眸子中看到了神色驚惶的自己。
“小嶺,阿榮可能出事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喑啞不成樣。
晚風裹挾夜露,順著半掩的木窗卷入,尚未擱置燈罩的燭火在這夜風中搖曳幾許,將滅未滅。
室內陡然暗下來。
默嶺湄忽覺背上一陣寒意,從脊椎骨一路往上,激得他汗毛倒立,頭皮發麻。在這夏夜裡,他禁不住打了個冷噤。
他張了張口,卻覺得嗓子發緊,忍不住咽了口唾液,咳了兩聲。
紀春深仿佛被這動靜喚回了神誌,從剛剛的魔怔中回過神來。
他平息了片刻,慢慢走到燈盞旁,重新點亮燭火。燭光暈開,把他原本蒼白的臉映出了一點血色。他架好燈罩子,回頭看了看默嶺湄。
“先彆慌,剛剛隻是我的推測,事情還沒到最壞那一步。”見小師弟愣愣的,紀春深拍拍他的頭,又像在安撫著自己。
默嶺湄委屈道:“我沒慌,隻是方才被你嚇到了……”
紀春深提了提嘴角,轉身倒了杯茶,遞給默嶺湄,“我們先想想,這其中必有端倪。”
他沉思片刻,把來龍去脈仔細捋了捋。
曹榮借著賭局的由頭,故意留下空子給人鑽,目的卻是借著小師弟來向自己遞話。
“這件事,其中還有幾個關竅。其一,阿榮必定是有什麼信息想要傳達,但是又不能直說,甚至不能直接對我說。其二,他提到了給你的東西在他房中,禁製隻有我能解,應是在暗示,他房中有線索。其三,賭局之事過後不久,他就失蹤,且我的尋蹤符無法找到,他應該是早有所料,提前布置。”
默嶺湄伸出四根手指,接道:“其四,照這般分析,小師叔目的不明,但避人耳目是肯定的。”
“沒錯,就算現在有人對他的行蹤有所猜疑,但知道他這番布置應該隻有你我二人。”紀春深道:“我現在很擔心他的安危,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去了哪裡。”
“這樣,我今夜去一趟阿榮書房……你暫且不要回去,在這裡等我,師父罰我抄書,你先幫我應付著。”他指指桌前的紙,掃了眼欲言又止的默嶺湄,“白天就如往常一般,不要聲張,不要露出馬腳。”
“師兄,”默嶺湄遲疑道:“你連師父也不信嗎?”
紀春深聽聞一頓,微微俯身,直視師弟雙眼,“整件事,留下線索的是阿榮,能去他書房的隻有我,而他讓你把消息帶給我,小嶺,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師叔信任我們。”
紀春深搖頭,“是隻信任我們。明白嗎,我並非懷疑師父,但我不能拿阿榮試險,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要打草驚蛇,能瞞多久瞞多久。”他拍了拍師弟的肩,“彆辜負了師叔。”
默嶺湄點頭。
“若還有人問到賭局和彩頭的事,能混過去就混,混不過去就說照直說,所有人供詞一致才不會惹人猜疑。其它的就交給我。”
默嶺湄揉了揉臉,長出一口氣,走到桌案前坐下,對著紀春深的字體看了看,片刻,他提起了筆。
紀春深取了鑰匙打算走,臨到門口,又叮囑了一句,“回去的時候彆讓人看見了。”
“明白。”默嶺湄伏案奮筆疾書,速度之快,比之他這個本尊不遑多讓,一看就是個老手。
紀春深勾了勾嘴角,開門離開。
屋外一片沉寂,雲層厚重,遮得天穹瞧不見月影。黑暗中,廊形樹影都變得詭譎。
房中昏黃的燈光被甩在身後。
紀春深向曹榮的居所走去,一步步走進濃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