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春深驀地張開了眼。
日光曆曆,從頭頂的枝葉縫隙中漏下來,灑在他的臉上,讓他一瞬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眯著眼去擋那日光。
遠處有隱隱的人聲傳來,淨是些脆生生的少年音色。
他靜靜聽著,恍惚了片刻才漸漸回過神來。
前幾日,他因犯錯受罰,實在累了便在此處小憩片刻,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已然忘記的夢,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紀春深咂摸了下嘴,伸著懶腰爬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天色已不早了。
他提著木桶下河打水。
遠處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是幾個藍袍玉帶的弟子。
“……聽說昨日曹師叔又沒回來,師祖發了好大一通火。”
“難怪了,今早我去書閣整理書卷,出來的時候碰巧看到他,臉拉的這麼長!”說話的人似乎是跟著比劃了下,惹來同伴一陣笑聲。
紀春深剛把一個木桶蓄滿水提起來,聽見他們談論的人,一分神,手裡拎著的木桶“噗通”砸回了河裡,濺起的水花澆了他一頭一身。
河岸上的弟子聽到聲響,朝這處看來,見到他,紛紛停下向他行禮。
紀春深直起身來,抹了把臉,抬手朝小弟子們招呼。
其中一個弟子打趣道:“師兄,這次受罰還沒結束嗎?”
“怎麼,心疼我,要來搭把手?”紀春深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答道。
“可不敢。”那弟子擺擺手,“再叫師父知道,不知又要換什麼招罰人。”
“紀師兄,前幾日曹師叔還設了局,要賭一賭白師叔何時消氣免了你的罰,我們都投了月銀呢!”另一個弟子叫喚。
周圍人都笑起來,紛紛吵著讓這位受罰的師兄別害他們賠了本。
紀春深聞言,也不生氣,隻是戲謔道,“前幾月任務出的不多吧,你們同他賭錢,彆輸得回去哭鼻子。”
門中每月都有些師門任務,會有一些補償性的獎勵。修行尚淺的小弟子任務簡單,相應的獎勵也比較少。
小弟子們樂嗬嗬地回應,“師兄彆替我們憂心,不過是輸點酒錢,就當是孝敬師叔了,再說有阿嶺呢!”說著朝那最先開口的弟子一通擠眉弄眼。
叫阿嶺的小弟子長著一張小圓臉,麵容秀氣,很是討人喜歡,隻是膚色較一般人深了不少,是紀春深同出一門的師弟,名叫默嶺湄。
他嘻嘻笑著應是,又高聲提醒,“哎,師兄,你的桶漂走啦!”
紀春深轉頭一看,眾人閒聊的當口,木桶早隨著河水漂開老遠,他暗罵一聲,趕忙淌著水去撈越漂越遠的桶,走兩步不忘回頭趕那群嘻嘻哈哈的小弟子,“快走,彆給我添亂了。”
小弟子們笑鬨著同他彆過,紀春深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追他的木桶去了。
等著把八桶水都打滿拎上岸來,太陽已快落下山去。
紀春深為了撈木桶,折騰得半身都是水,濕漉漉的裹在腿上,晚風拂過,生出點淺淺的涼意。
他也不在意,回想了一下剛剛聽到的消息,不經覺得有些好笑。
他那小師叔曹榮耍弄人也沒個度,綏靈院掌事的外孫,居然連小師侄那點月銀也瞧得上,不過這多日未歸,被他祖父追究上了又得鬨個雞飛狗跳。
這麼一想,便又覺出些幸災樂禍來。
叫你涮我,該!
他心情不錯,撣了撣褲腿,將打好的八桶水拴在扁擔上,往肩頭一掛,腳步輕便地行去。
靈隱派作為修行界魁首,落在這靈霧山中,山脈層巒疊嶂,靈隱各院依山而建,或聚或散,有幾院建得頗偏,離主殿相距甚遠。
曹榮領他入山不過一年,平時彆院去得少,有些地方還沒摸熟,小徑瞧著差不多,走著走著便迷了路。
繞了許久還未出去,正煩著,便聽到一聲淒厲的鳥鳴。
紀春深一愣,看見不遠處一隻被獸夾夾住的受傷雀兒,血糊淋淋的羽毛間可見露出的白骨。
他樂了,“正好餓著,加餐。”
當即便把雀兒放出來,預備拔毛放血就地烤了。
誰知這扁毛雀忽然不掙紮了,身上泛起了盈盈白光。
靈獸?
百年來,天地靈氣匱乏,修出了靈性的動物可不多見,不過靈霧洞天福地,山靈水秀,養出些精怪靈物也不稀奇,就不知這隻是否開了靈智。
紀春深托著雀兒觀來看去,點點鳥腦袋,“小東西,可懂人話?”
仿佛為了應和,靈雀側頭用隻烏豆眼對著他,身上的白光更亮了。
真是!
紀春深情不自禁吹了生哨,簡直是天上砸下來的運氣。
他畫了個凝血符拍在靈雀的斷翅上,血便慢慢止了。
“識路不,可知道怎麼出去?若是知道便叫一聲,帶我出去給你治傷。”
這靈雀果然配合的叫了一聲。
紀春深心喜,哈哈,自己也是一個有靈寵的人了。
待他終於找到路繞出去,天色已有些擦黑。
這一峰殿前無人灑掃,十分清淨,院中立了兩口大缸,上雕麒麟金獅像,足有五尺來高。這兩座門海內的水將將沒過底,彆說這八桶水,就是十八桶也不見得灌得滿。
“嘖。”師父成天儘想些損招整人,他漫不經心地想。
正琢磨要不要想辦法偷個懶,身後便傳來撲簌簌的聲響,一隻紙鶴停在他的肩上,那紙疊的鳥嘴一張,便吐出人言:“都酉時了,今日的任務可有完成。”
這是化形術,被施了特殊的術法,可用作尋人傳音之用,是綏靈院特有的聯絡方式。說話之人正是紀春深的師父,白笠。
“師父,您可容我歇口氣吧,靈隱七峰六院,總共一百零八口缸,三天內全部打滿水,有幾峰我連路都不識得!”
紀春深心說你總算想起我來了,歎道:“您真的估量過那缸有多大嗎,若是換個人來,半道上就得被抬走了。”
“哼,你若老實規矩,還用得著受這累?”白笠話鋒一轉,“你現在何處?”
紀春深左右看看,繞道前院,匾額上題了豐筋勁骨的兩個大字。
他盯著辨了一會兒,“哪個峰不知道,這牌子上就寫了守中。”
白笠沉思了一下,道:“守中院沒有隨侍,你將這趟活做完就先回來,有要緊事問你,紙鶴給你遣用。”
說完,紙鶴便閉口不語,從紀春深肩頭飛下,落在地上,身形兀地拉開到四尺來長,剛好能駝一人。
紀春深有些吃驚,他從小市井長大,受不得拘束,上山時日又短,時常犯些小錯被罰。白笠雖對他關懷備至,但在糾他秉性上從來不肯讓步,即便都是小懲大誡,也萬萬沒有中途免罰的先河。
他心思數轉,將這幾日發生的事都粗粗過了一遍,暫按下不言,隻依照白笠的囑咐做了。
回到綏靈院。
還未落地,紀春深便一個翻身躍下地來,那紙鶴術法已失,嘭然化作一簇白煙。
他來到前院大堂,就見首座正立著一人,一襲青衫白袍,氣質清雅,正是綏靈院二弟子白笠。
“師父,何事?”
白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顧不得訓他形容不端,隻問道:“可知你小師叔去了哪裡?”
紀春深萬沒想到白笠問的竟是曹榮,一時就不著急了,尋個椅子坐下,倒了杯茶便飲:“我當是何事。小師叔下山去了,有幾日,他沒同您說過?”
白笠道:“他何時去的,可有告知你他下山做什麼?”
紀春深有些許詫異,“您這問得,他是我師叔,我可管不著他,就算我倆親近,也不可能凡事都知會我。”他看了看白笠的神色,猜測道:“莫非師祖找不著人了問您?聽說他老人家發了好大一通火。”
白笠道:“我幾日未見阿榮,原本也以為他下山去了,但師父卻說並未吩咐他下山。我便去山門問了問情況,結果發現,入口的陣法並未留下他的出山記錄。”
紀春深一聽心下了然,師父這是探口風來了。
靈隱佇立百年,為約束弟子修行自有一套規矩,這不能私自下山便是其中一條,也有皮癢的弟子不信邪,不過護山大陣會教他做人。
紀春深對陣法並不是很精通,卻也知道靈隱遠離紅塵,隱於靈霧山,整座山被護山大陣覆蓋,山門設有出入小陣,出山入世都會在陣法中留下痕跡,私自下山可能先會被執法堂的師叔們請去喝茶。
不過他一向認為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很顯然,這麼想的人不止他一個。
曹榮本就是符籙陣法的翹楚,性子乖張,使個隱匿術躲開記錄又不是難事。
隻是這就沒必要如實相告了。
“師父,您也彆多想,興許他有什麼要緊事不能透露行蹤,所以才想法子避開了陣法。”紀春深試圖寬慰道。
白笠神色卻不見放鬆,沉聲道:“小深,你不要以為你們從前私自下山的事為師不知,你師祖不知,隻是不曾計較。”他低聲道:“這回你小師叔下山多日未歸,你師祖幾次找不見人,現在已經發怒了。我隻問他行蹤,他未曾做傷天害理的事,你不必替他隱瞞。”
紀春深哭笑不得道:“師父,您就這麼不相信我嗎,弟子確實不知。”
“當真?”白笠掃了他一眼,懷疑地問。
白笠一貫心思細微又愛操心,紀春深有點無奈,“我不是山門登記童子,也不是執法堂的監事師叔,他若不告知我,我又怎會知曉他的去向。徒兒雖頑劣,卻也不是不分輕重緩急之人。”
白笠沉吟一陣,又道:“那你好好想想他近日可有異常?”
紀春深思索半晌,“不曾。”
他見白笠原地踱步,說不出的煩躁,便道,“我倒是想起來一事,今日我到山下打水,遇到小嶺同幾個彆院的小師弟,他們說之前小師叔擺局賭你這回幾日能免我的罰……”
紀春深摸摸鼻子,又看了眼師父。
“私下設賭?!”白笠驚叱,“竟還理直氣壯!視門規如無物,你還嫌罰得不夠?”
紀春深撓了撓臉,安撫道:“您消消氣,這賭局不是我設的,我也沒參與,不過小師叔與他們下賭,興許小弟子們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有些不以為意:“小師叔還有帶著師弟們玩鬨的心思,說明至少不會有什麼危險。他人聰明,修為高,知分寸,想來不會有什麼事難住他,興許正在哪個銷魂窩裡忘了朝夕。”
“知分寸?知分寸還能招呼不打就找不著人?還有你!也不是個省心的!”白笠忍不住吼了一句,按了按眉頭,愁得很,“行了,我去找彆人問話,這幾日安分點,不要亂跑了,給我把門規抄三十遍,抄完再作一篇策論……就論為何屢屢犯錯,日後如何修行,還有你那篩子樣的身子要如何鍛造,三日後交與我查驗。”
“師父!”紀春深哀嚎:“我錯了!饒了我吧!”
白笠正要走,聞言回頭點了點他:“兩日!不準找人幫忙。”
紀春深被罰貫了,體罰還好說,最煩的便是抄書做文章,幼時讀書少,沒那個耐性看些長篇大論,一手“飛書”更是不堪入目,因此不管是抄門規還是經書,都能磨禿他腦袋。
白笠最懂他的痛處,生氣了就愛罰他抄書做文章,宛若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仿佛他不是在修道而是當舉子。
紀春深頭都大了,還不忘拉住他,“等等,師父,賭局的事……”
“你還敢提!”白笠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彆讓我知道還有下次。”
“是是,再有我幫你收拾他們。”紀春深深感認同。
“哼,先管好你自己。”白笠袖子一拂,轉身走了。
紀春深目送白笠遠去的背影,心中隱隱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