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八年,冬。
初雪整整下了三日。
三關口近郊,結滿薄冰的湖邊。
覓食的蒼鷺落下,將喙探入冰湖中啄食。
叼出一串帶血的肉塊。
伏在岸邊的雪堆抖了抖,驀地伸出一隻手。
一隻腫脹潰爛、布滿寒瘡的手。
雪塊簌簌落下,驚飛了飽食的水鳥。
男人費力的抬起手,將頭臉上的積雪拂開,露出一張蓬亂枯槁的臉,頰邊被啄出的傷口已經沁不出太多鮮血。
他艱難地撐起身子,往前爬了幾步,想將泡在湖水中的腰腿拖出。
可惜他實在不剩多少力氣。
剛剛爬出水麵,男人便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
他嗆咳了兩聲,噴出幾點殷紅,滲入了皚皚白雪中。他斷斷續續地喘息著,用額頭支著,緩慢地挪動肩膀,想要轉頭換口氣。
然後,他便看見一雙鹿皮的小短靴子。
他親手鞣製的靴子。
男子的左眼已經瞎了,他睜著青紅腫脹的右眼,努力看清站在跟前的身影。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被寒風吹得皴裂的臉上淚痕交錯,正木愣愣地看著他。
男人用力眨了眨眼,僅剩的眼中印著男孩的臉,漸漸被一層陰霾覆蓋。
他嘶啞著聲音低喃:“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小男孩胡亂摸了摸臉,伸出凍得紅腫的手。
手中攥著一張皺巴巴的黃符紙,“它說你在這裡,我跟著它來的。”
男人怔怔看著,眼神複雜,好似欣慰,又似哀戚。
“叫你跟著張姨走,為什麼回來?”
小男孩蹲下來,抱著他的頭,用手輕輕碰了碰男人瞎了的左眼,眼淚又湧了出來。
他將臉埋在男人脖子裡,顫聲道:“我怕。”
男人眼眶驀地紅了,他仿佛又生出了一絲力氣,抬手將男孩按在自己肩上。
“不是說好了,你跟著張姨往靈霧山去,把東西交給裡麵的仙人,等我來接你……張姨知道你來找我嗎?”
“我偷跑出來的。”男孩搖搖頭,吸了吸鼻子。看到男人讓他心中安穩了一些,聲音也平穩不少,責怪他:“誰叫你走了這許久,還傷的這般重,我們回去吧,讓張姨給你看傷。”
男人張了張口,卻無法回應。
他的口中已經無法嗬出白氣,胸膛以下已然全無知覺,渾身透著一股死氣,隻能抱著男孩幼小的身體,努力汲取一點溫度,好似要把這溫熱的記憶刻進靈魂裡。
男孩抬頭看他,一定要得到一個回答。
“我,我回不去了。”男人啞聲道。
這時,地麵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顫動。
“你是不是走不動了,我可以找東西拖著你。”男孩爬起來,四處看看,“等我一下。”
顫動越發明顯,連男人僵透的身體也感覺到了。
“回來!”他突然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一把攥住男孩的手,飛速結了一個印拍在他的頭頂和周身。
男孩立刻說不出話來,張著滾圓的眼驚異地看他,下一刻,隻覺身體一輕,一陣天翻地覆。
“噗通——”
他被男人重重砸進身後的冰湖中。
他的頭磕在碎冰麵上,刺骨的寒湖水頃刻間裹上身體,將他拉著往深處墜去。
男孩揮動四肢,拚命轉過頭,透過清淺的湖麵看向湖邊。
那裡多出來一些辨不出身份的人,正說著什麼。
男人已經立了起來,卻掛在一把當胸穿過的刀鋒上。
他的口中不斷湧出騰騰的熱血,那仿佛是他身體中最後的熱意。他臉上帶著譏冷的笑,蘸著這血結了一個繁複的法印。
男孩尚未辨出那是個什麼法印,就見男人猛然一震,腹腔內穿出一隻血淋淋的手,握著已經捏碎的內丹。
男孩也隨著渾身一抖。
下一刻,法陣籠罩之處。
岸上男人痛不堪忍的嘶吼聲、惡人張狂的大笑聲、耳邊湖水沉悶的湧動聲,破碎冰層的相互碰撞聲。
以及他發瘋般拍打掙動的水流聲。
統統戛然無音。
男孩無聲的嘶喊著。
喊到臉紅筋漲,喊到涕泗交流,喊到聲嘶力竭,像一頭垂死掙紮想要浮上水麵的幼鯨。
湖水溫柔地覆上來,沉沉地模糊了他的意識。
沉淪前的最後一眼,是男人破碎的臉。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