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女孩提著荷花形狀的燈籠,正向他們款款走來。她頭戴珠翠滿發碎光,在燈光的照耀下一步一晃眼,腰間掛著的玉佩更是隨著走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並沒有穿著棲雲宗的宗門服飾,仍作世俗打扮,衣服料子十分細膩,顯然價值不菲。
當然這之中最令人矚目的,還是她左腰間的環佩,這恐怕是她全身上下最簡陋的配飾。
周明德不自覺地擺正了身體,那如同彎月般的半透明蒼青色葉片包裹著一顆瑩白的珍珠,一時讓他覺得十分紮眼。
“婉如姐姐!”陸昭昭驚喜地叫了一聲,連人帶獸一齊向那女孩飛撲而去。
她一把接住陸昭昭,笑意淺淺地走到眾人中間,將燈籠放在了桌上。她口中念誦著什麼,從她袖子中飛出一隻黃色的鳥,林臻這才看清那鳥竟然是符紙變的,它的翅膀上還畫著符文。
秦婉如往袖子裡一掏,掏出了一遝黃色符紙,至少有幾十張,放在桌麵上。
“這位道友,實在是抱歉,我的寵物被我慣壞了,它畢竟隻是隻靈獸,難通人智。給你造成的損失我會儘力彌補。”
她正說著話,剛才飛下去的鳥又飛了上來,鳥爪上緊緊鉗著一個鐲子。它落在桌麵上,再也維持不住形狀,變回一張濕漉漉的紙,上麵的咒文已經被泡花了。
顯然是找錯了。
秦婉如並不著急,她念了一段咒文,桌上的黃符紛紛飛揚起來,在空中化成鳥狀俯衝進海水裡。
接下來一段時間,隻見一張張符紙濕答答拍在桌子上,隨之而來的或是女子首飾,或是一些日常器具,愣是沒見到腰牌的蹤影。
饒是淡定如秦婉如,也禁不住露出疑惑之色。周明德的臉色則越來越青,幾次欲言又止。他看起來非常想罵人,但又很清楚眼前的人他招惹不起,不得不忍。
終於,所有的符鳥都回來了,桌子上堆了一攤東西,水順著四角流下來,弄濕了地板。
一時之間眾人陷入沉默。
林臻沒有一點集體精神,他不合時宜地想笑,今天這啞巴虧周明德是非吃不可了。
秦婉如像是才回過神了,她帶著幾分懷疑地看向周明德:“道友身上的腰牌的的確確是真品?”
這可真是相當冒犯的問題了。
周明德的話仿佛從牙齒裡擠出來:“這是自然。”
“那就奇怪了。這符紙你應當也認得,尋蹤符,首要帶回靈氣最盛的物件,如今它帶回一堆人間俗物,可見這片海底是沒有你的腰牌的。道友不如明日找道長問問?”
“本是我不小心,有勞道友為我耗費這麼多符紙。”周明德假惺惺地作了一揖,“今天都是誤會,我不知這幾位是道友的同伴。既然說開了那在下就先行告辭了。”
周明德說完,十分匆忙地離開了現場,走之前還不忘狠狠地剜了林臻和王曉生一眼。林臻垂眸避過了他的眼神,心裡既爽又煩。剛醒沒一會兒,新仇舊恨就撲麵而來。“真刺激啊。”他麵無表情地在心裡棒讀道。
那邊陸昭昭跟秦婉如撒完了嬌,林臻和王曉生這才上前同她們打了招呼。秦婉如是木屬性單靈根修士,她自言和陸昭昭是遠親,兩人都被測出了靈根,於是結伴同行。秦婉如就住在陸昭昭隔壁,他們四人住在同一排,中間空了兩個屋子。
船上已經有了不少人,隻是大多數人都住在船頭,因為道長們的住處在那裡,更方便攀談結交,不過秦婉如不打算這樣攀關係,因此二人選了清淨向海的船尾,正巧碰上林臻他們。
幾個人互相認識了一下,秦婉如為了表示感謝,想送他們一些符紙,但王曉生卻擺手拒絕了。
“這樣吧,”王曉生指著桌上濕淋淋的物件們,“這些就送給我們吧,裡麵還有一些值錢的,明天我和青蕪拿去典賣了,就當是你給我們的謝禮了。”
“道友客氣了,還要勞煩道友處理這些雜物,”秦婉如道,“既然道友執意不收小女子的謝禮,就當小女子欠了一個人情,今後若有需要出力的,小女子定不推辭。”
幾人又寒暄了幾句,王曉生和林臻就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抱到了王曉生的屋裡。
此時暮色四合,遠處岸上的人聲也越來越稀疏,如果放在林臻的世界,這時候還談不上夜生活,晚上還得上一節選修課,下了課還能到校園超市買點夜宵。
王曉生把東西一股腦兒堆在門後的角落,拉著林臻在門口坐下。他先前隻知道林臻病得不行被道長抱上了船,並不了解他的實際境況,眼看他和那個氣焰囂張的下流之徒貌似有舊仇,難免覺得擔心。於是林臻把蘇青蕪的遭遇簡單跟他講述了一下,惹得王曉生雙眼通紅。或許是林臻格外瘦小的個頭讓他產生了一些大男子漢的保護欲,林臻回房間的時候,他尤為鄭重地對林臻說道:“我們家隻有我一個人有靈根,你也無依無靠,不如我們就結拜為兄弟吧,今後我家就是你家,有我一口吃的,絕對分你一半!”
林臻看著王曉生堅定的眼神,心裡覺得五味雜陳。他一向過得散漫,家裡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絕對衣食無憂,因此他從未產生過危機意識,但剛才的遭遇讓他心裡警鈴大作。這個世界恐怕並不能保證普通人的生存,這也就意味著,他可能在任意一次微小的摩擦中不幸地永遠客死異鄉。可是他還有家人朋友,他當然不能留在這裡。
理性告訴他抱團取暖是恰當的選擇,但如果他鐵了心要回去,就不該與他人有過深的牽扯,否則分離的時候又該如何呢?
林臻最終沒有應聲,他轉移話題:“你太衝動了,我們不該和他交惡的,這下徹底得罪他了。”
“可是,”王曉生紅著臉辯解,“可是難道放任他欺負彆人不管嗎?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等我成了仙人,也要做行俠仗義樂於助人的大俠!”
“那也得等你成了大俠再說,”林臻毫不客氣,“不是要視而不見,隻是可以采取更委婉的方法,我的世、我說的是要量力而行。下次遇見這種事情,你先退到眾人身後觀察情況,要見義勇為還輪不到你我,強者出手那叫路見不平,我倆出手那叫抱團挨揍!”
王曉生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小聲嘟囔了一句:“你怎麼跟我大哥一樣嘮叨……”
林臻:“你說什麼?”
王曉生:“我說我們以後見到那個人要怎麼辦,他看起來很小心眼的樣子,肯定記仇。”王曉生有點憂愁,“當然往好處想,也許棲雲宗這麼大,以後就再也不見了呢?我以後給忘塵仙君多燒幾炷香……”
林臻搖了搖頭:“你不見他,不能保證他不來找你呀!以後我們走路看著點吧,見到他就遠遠地繞著走。”
王曉生深以為然,但他忽然靈光一閃,說道:“還有一個辦法!他總不會隻記我們兩個的仇吧!我明天就去找秦姑娘,將她認作大姐,她這麼有錢,肯定缺小廝。這樣我們四個人,他一個人,肯定能打過!”
林臻聞言,不禁默然無語。王曉生有些忐忑:“怎麼了,你覺得這樣不行嗎?”林臻搖頭,道:“不失為一個辦法……反正比現在好。”
兩人就抱大腿一事達成了一致意見,並進行了友好道彆,王曉生回到自己的房間,林臻則關上了屋門。
屋子是完全的木質結構,但隔音效果還不錯,門窗一關,外界的聲音幾乎隔絕。林臻環顧寂靜陰暗的室內,原始的燭火比不得現代的LED燈,隻堪堪將室內陳設勾出模糊的色彩。房間不大,臥室和客廳連通,分割處左右各放了一扇窄窄的博古架以作視覺區分。客廳有一個圓桌配兩把椅子,床在進門右上角,正對著臥室的窗戶。說是窗戶,實際上不能打開,隻是窗紙很薄,在白天給室內增加了許多光亮。床正對的角落擺著梳妝台,銅鏡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使用效果與現代鏡子幾無二致。
林臻走到鏡子前,點燃旁邊的燭台,他的模樣清晰地映在鏡子裡,林臻的媽媽是個愛美的女人,也特彆愛拍照,他小時候的照片保留了很多,因此林臻完全知道自己幼年的模樣。鏡子裡的臉全然陌生,可是無論他眨眼咧嘴多少次,它都隨他而動,完全就是他自己的鏡像。
前二十年的人生在鏡子前忽然就飄渺起來,讓人產生一種恍如隔世的虛幻感,不過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林臻抬頭看見了一幅畫。
畫上是幾個惟妙惟肖的小人,林臻學著小人的動作,摁住梳妝台兩邊,往下一壓,腳下的地板忽然緩緩震動了一下,緊接著慢慢地降了下去。
這竟然是個升降台?
升降台擦著牆角緩緩落到下麵一層,林臻轉過身,身後有個高出地麵許多的平台,還往上冒著霧氣,林臻走上階梯,發現是個小浴池,他把手探了進去,水是熱的。
來都來了,林臻決定好好地泡個澡。
正在他享受著放鬆與安寧的時候,一個有些病弱的少年坐在船尾的欄杆上,遙望著大陸的北方,他撫了撫胸口,那裡放著從海裡撈上來的東西。瀾州城內的街市正在一個又一個地收攤,隻有少數幾條街道徹夜通明。靜謐的海港在整個大陸的最東部安眠,而在目力所不能及的更遠的遠方,極寒的北境之地,厚雪簇擁著白色的巨塔,一個個黑影在雪原上無聲而急促地穿梭,塔頂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