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正半睡半醒地回望那如夢似幻的二十年時,王曉生已經把藥煎好端來了。他撐起身子,剛掀開被角就又打了一個寒顫,趕忙接過藥碗喝了一口。這一口苦得他神清氣爽,如果不是王曉生扶著,他可能已經手一抖把藥碗打翻了。
“這是特意為我準備的退燒方子嗎?”林臻顫抖著問。
“是呀,快喝了吧,喝完睡一覺就好了。”王曉生安慰。
林臻於是壓住舌頭,儘量不讓味蕾接觸藥湯,哪怕這樣也苦得他麵目扭曲。真刺激啊,他想,黃連水衝芥末醬也不過如此了!
強忍著把藥喝完,林臻鬆了一口氣,倒回床上。王曉生關切地給他掖了掖被子:“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守著你,等你病好了,我帶你逛集市去。”
林臻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在藥效的作用下,外界的聲音逐漸遠去,他睡了很沉的一覺,沒有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醒來時果然已經好多了。
王曉生並不在旁邊,但是門外隱隱約約傳來他的聲音。
視角受限,林臻坐在床上隻能看見對麵透著光的大窗戶,既看不見客廳也看不見門外,隻能聽見王曉生含著怒氣的聲音。
“是你故意拔這隻嘰咕獸的毛,它飛起來才打翻我的盤子,你應該賠不是!”
“怎麼就成我的錯了?明明是這姑娘沒看好她的玩意兒,要賠不是也是她來,你好生不講道理!莫不是看見姑娘就獻殷勤,到我這裡就逞威風?”
“她好好地抱著嘰咕獸,你偏要撞她一下,我可都看見了!”
“你空口白牙栽贓於我,你看見了?那我還看見你們兩個偷偷牽小手呢,小姑娘年紀小,長得倒是叫人心癢癢……”
兩個聲音都有點耳熟。林臻皺眉,聽這話頭不對,王曉生顯然吵不過對麵,於是他拿起放在床邊的小凳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地麵。門外的爭吵聲果然停止,王曉生高喊了一句“我不與你計較。”他進了屋,在他身後,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也跟了進來,她懷裡抱著一個毛茸茸的大白團子。
“你現在好些了嗎?”王曉生率先關心道。
林臻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房間裡多出來的那個人,但她隻是睜著怯生生的雙眼,並沒有開口的意思。
王曉生見狀主動上前:“她叫陸昭昭,昨天來的,住在你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我去廚房取餐食,回來的路上碰見她,見有個無賴攔路刁難,正想上前說理,誰知那個無賴突然搶奪她懷裡的嘰咕獸,嘰咕獸跳起來打翻了我的食盒,湯水撒了一地,氣死我了!”王曉生氣鼓鼓的,原本就圓圓的臉蛋這下子更圓了。
林臻將目光投向那個女孩,她也怯生生地回望林臻一眼,馬上就低下頭,囁嚅道:“奴家是五靈根修士,多謝二位公子搭救。”她懷裡抱著的東西相當配合地咕嘰咕嘰叫了兩聲,轉過圓溜溜的身子,從懷裡探出兩隻黑豆般的眼睛和一隻灰色的鳥喙,歪頭盯著林臻。
怪可愛的,林臻心想。想歸想,他並沒有表現出來,隻是點了點頭,然後睜著大眼睛望向王曉生:“我們沒有吃的了嗎?”睡了一覺,林臻確實覺得有點餓了。
王曉生尷尬地撓了撓頭:“沒了,按照鑰匙發的,每人隻能領一份,我把我們倆的都灑了。”一時兩人都陷入沉默。林臻是個窮得咬床板的,王曉生是個心大能跑馬的,兩人都沒準備吃的,光指望棲雲宗管飯了。
這時,陸昭昭小小聲道:“奴家有吃的,是婉如姐姐留給我的,你們要嗎?奴家馬上去取,就當是報答兩位公子。”
林臻看向王曉生,兩人異口同聲道:“要!”
“謝謝姑娘!”王曉生跟著補一句。
陸昭昭仿佛鬆了一口氣般,踩著碎步迅速離開了,看得出來有點開心。
等到她的身影看不見了,林臻才有些擔憂地望向王曉生。王曉生誤以為他對今天的事不滿,於是急忙解釋:“我不是要故意惹事的,隻是那個無賴他想調戲陸道友,我不能不管……”
林臻輕歎了一聲,製止他:“我隻是想知道我的衣服在哪兒,我要起床吃飯了。”
“哦!”王曉生恍然大悟,“我把它收起來了,這就給你找出來。”
於是一陣咚咚當當之後,王曉生拿出一個布包,裡麵疊著幾件白色的衣服。
兩人手忙腳亂一陣後,林臻第一次穩當當地站在地麵上。臥病在床幾天,他都感覺自己要不會走路了。
怕他受不了初春寒風,王曉生又為他披上一件白色的大氅,衣袂擺動間不慎拂落桌上放著的腰飾,林臻將它從地上撿起來端詳,隻見黑色繩子係著一個完全未經雕琢的玉環,下麵還墜著五片顏色各異的半透明葉片狀飾物,它們呈現出花苞的模樣,簇擁著一顆珍珠,珍珠下麵還墜著流蘇。
王曉生見他好奇,解釋道:“這是宗門的腰牌,下麵的葉子代表著靈根數量和屬性。你看,我的是四靈根。”
他把玉環遞到林臻跟前,玉環下麵墜了四片葉子,比林臻少了一片白色的。“我沒有金靈根。”王曉生補充道。
林臻細細摩挲手中隻是切割成環形的玉佩,因為未經雕琢,它的截麵依然是方形的,四條棱有些硌手。它的質地看起來並不貴重,幾乎不透,大概類似於漢白玉,也就是俗稱的白色大理石。玉環下麵吊著的葉狀飾品則質地奇怪,看形態完全是一片自然生長的嫩葉子,隻是顏色各異,在陽光下如同寶石折射著細碎的光芒,摸起來又如同薄塑料片,軟而且不易折斷。
王曉生見他不語,主動詢問:“你想戴著嗎?我可以幫你係在腰間。”
“道長說過一定要戴著嗎?”
“好像沒有。”
林臻搖了搖頭:“那就不戴,太沉了。”他感覺頂著五靈根到處走也不算什麼好事。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不多時,陸昭昭帶著一個大食盒過來了,裡麵裝滿了各色精致的糕點,很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的挑選。
此時已近黃昏,王曉生提出要出門吃。於是林臻第一次踏出這個屋子。他這才發現原來屋子正對著海麵,一排排桌椅沿著船舷擺放,保持著一間屋子對應一桌的距離。夕陽柔和的光輝從背後打過來,使得桌椅都籠罩在房屋的陰影之下,偶爾有幾隻海鳥在空中盤旋。從船舷上半部分的欄杆縫隙中可以瞥見波光粼粼的海麵。
三人在霞光與海風中吃著糕點,當然主要是林臻和王曉生在吃,陸昭昭已經吃過晚飯,正用糕點投喂她懷裡的小團子。
王曉生吃著食物,嘴還不閒著,每吃一樣就誇一下如何如何好吃,陸昭昭就抿嘴淺笑,跟著答一句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在何處買的,並時不時提一句“婉如姐姐”,雙方氛圍融洽又不失提防。
這種微妙的氛圍並沒有維持到結束。就在他們都吃飽了準備收拾的時候,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從林臻身後傳來,帶著粘膩的惡心感。
“喲,小妹妹這就勾搭上兩個哥哥啦?那再多一個哥哥也無妨嘛。”
林臻回過頭,見到一張熟悉的臉。腦海裡翻騰起巨大的浪花,將洶湧的記憶拍上岸頭。他努力克製身體的抖動,但恐懼仿佛一種不可控的生理反應,令他僵立在當頭。
這個人“他”見過的。
嘻嘻笑著將蘇青蕪洗好的衣服用鞋底碾著,把熱氣騰騰的饅頭丟進井水,將飯菜同泥巴拌在一起,往他嘴裡塞蠕動的軟蟲,戲弄他,侮辱他,毆打他……
周明德,周管家的遠房親戚。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搖晃的玉環下麵吊著的兩片葉子,心中的不忿止不住湧起——憑什麼?為什麼?雙靈根是什麼很賤的東西嗎?怎麼這個人渣也有?
王曉生忽然將林臻拉到身後。林臻一個踉蹌從負麵情緒裡驚醒,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神情恐怕有些失控。
三個人裡就數王曉生年紀最大、個子最高,於是他勇敢地站在了最前麵。陸昭昭抱著發抖的白色團子倚在林臻身側,整個人如被雨淋濕的鵪鶉,她害怕得扯著林臻的袖子,連連搖頭。
周明德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來回掃視,忽然定在林臻臉上,露出了一個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笑容。
“差點沒認出來,你這小雜種得了什麼奇遇?養了幾天竟然也這麼水靈,早知道老子也養養你,嘿嘿,你是幾靈根?這麼怕我,三靈根往下吧?給你個機會,現在跟著我,以後進了宗門少不了你的好處……”他邊說邊舔了舔嘴唇,露出個頗帶暗示意味的笑容。
林臻隻覺得脊背發毛外帶惡心想吐,換作平常他已經一拳掄過去了,但現在不行。對麵十四五歲模樣,人高馬大,而他們最大的王曉生矮他一個頭還多,根本打不過,他隻好沉默不語。
周明德見他們三個都不說話,又見王曉生雖橫攔在前但明顯底氣不足,於是嗤笑了一聲,緩緩地朝他們走了過來。三人下意識地後退。
周明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甚至故意放慢了腳步,他似乎非常享受他人對自己的恐懼,連聲音裡都染上愉悅:“你們怎麼了?我隻是想交個朋友呀,我一向很愛交朋友,你知道的呀青蕪!嘿嘿,以前是我不好,沒注意分寸,我可是很會疼人的……”
他們已經從林臻屋門口,退到了王曉生屋門口。王曉生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忽然大喝一聲:“站住!彆再往前了!”
周明德的腳步頓了頓,但也隻是停了刹那,接著便若無其事地繼續逼近。
王曉生已經不肯再退了,他握緊拳頭,高聲厲喝:“道長說了,船上不許打架!”
周明德聞言又輕嗤了一聲:“不許?何曾有過這等規矩?再說了,誰要打架?我隻不過想與道友們親近親近,諸位道友莫非看不起我?不肯給我這個麵子?”
王曉生雙手緊握成拳,林臻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們肯定會吃大虧,可周明德步步緊逼,誰知他究竟想做什麼?思來想去,林臻從王曉生身後走出來,抬頭直視周明德:“你以為雙靈根很了不起嗎?我們認識很厲害的道長,正是她救了我,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地站在這裡?”
周明德很顯然沒想到林臻會突然鼓起勇氣反抗他,但林臻並未錯過他眼底的躊躇。
“道長是個不喜爭鬥的仁善之人,今天要是打起來,倘若她日後問起,我一定如實相告,到時候惹了道長厭煩,叫你得不償失!”
林臻硬著頭皮追擊,平心而論,他內心並不懼怕這個人,但是蘇青蕪的身體仿佛已經產生了條件反射,他花了很大力氣才保持聲音不抖。
周明德上下端詳著林臻,突然笑了起來:“人水靈了,連著腦子也一並機靈了。你難道以為這些道長能左右得了我們嗎?他們自己都不過是些普通內門弟子,棲雲宗之大,以後都未必見麵,難道還能替你出頭?”
“我倒也不為難你們,”周明德嬉皮笑臉的,“你們兩個一人叫我親一口,至於你嘛,”他轉頭看向王曉生,“就舔一舔我的鞋底,怎麼樣?”
王曉生氣得咬牙切齒:“你實在欺人太甚!”
周明德哈哈大笑,十分自得。笑著笑著,一道聲音忽然從屋頂響起:“天色已晚,不知幾位道友因何事聚集在此,相談如此暢快?”聲音舒朗平緩,一下打破有些劍拔弩張的氛圍,幾人紛紛抬頭看。
屋脊上站著一個年輕人,他白色的衣袂在晚風中飄揚,露出左腰間黑色的環形玉佩。
“道長!”王曉生立馬大叫起來,“這裡有人想打架!”
那人掃視了下麵幾人,剛想開口,就見周明德動了動,狀若無意般把玩著腰飾,露出那兩片猶如新芽合抱著的葉子。他忽然就不自在起來,抬頭望了望天,又低頭左顧右盼,作抓耳撓腮狀,最終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天色確實晚了,我該回去修行了,幾位還請注意分寸,莫壞了宗門情誼!”說完立馬從屋頂上消失了。
王曉生怔怔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屋頂,耳邊是周明德猖狂的笑聲。
“你看,我就說嘛!”周明德得意洋洋的聲音傳來。同樣的事情他已經做過很多次了。起初他也十分敬畏這些身懷仙術的道長們,直到察覺他們對於雙靈根的自己有種若有似無的忌憚,聰明如他很快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行為舉止便越發肆無忌憚。
“五年前,棲雲宗招攬弟子十萬餘人,其中雙靈根以上的不過幾十人,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周明德,以後會是棲雲宗的中流砥柱。而你們——”他不屑地瞥了一眼王曉生,“有本事留下來再說吧。”
“怎樣?”他麵對著林臻和陸昭昭又是另一副麵孔,“跟著小爺我可是前途無量,早認清形勢也好少吃點苦呀。”
林臻快克製不住翻白眼的衝動了,而王曉生的臉已經氣得紅透了。他雖然是農戶之子,但平常打交道的也就是些鄉裡鄉親和同窗夥伴。莊稼人愛占小便宜但也不同小輩計較,哪裡見過周明德這種奸猾下流又能言善辯的。
雙方就這麼僵持著。
林臻一言不發,他在摳指甲。
據說指甲是人身體上除了牙齒以外最堅硬的部位,他的指甲本就有點長而且參差不齊,被他摳了半天摳出一個倒刺。他準備等會兒打起來就用這個劃拉周明德的臉。
周明德一邊掂著手裡的玉環,一邊笑著向他們靠近,忽然一個衝刺直接向王曉生心窩裡踹過來,王曉生一直繃著神經,見狀迅速往旁邊一躲,周明德一腳踢空,但他已經到了王曉生身邊,於是他伸出左手薅住了王曉生的衣袖一角,把他拽倒在地,同時掄起握著玉環的右手,想借堅硬的玉石讓他的拳頭更重更痛。
林臻見周明德俯身低頭,瞅準機會,用大拇指朝他脖頸處劃去。
他們的力量差距太大了,周明德短暫抽出摁著王曉生的左手一下就把林臻推倒在地,眼看拳頭就要落下去,一個白色的圓形物體“咻——”一聲,撞向周明德的麵門,他猝不及防往後退了好幾步,腰磕在船舷邊的桌子角上,痛得他直抽搐,右手一鬆,玉環脫手,從船舷欄杆間的縫隙裡飛出去,落進了海裡。
林臻趕緊把王曉生扶了起來,而陸昭昭則慌忙地把那飛回來的白色團子抱進懷裡。
周明德揉著腰,扶著欄杆爬起來,望向了白茫茫的大海。
這玩意兒應該能補辦吧,林臻看著周明德扶在欄杆上逐漸捏緊的拳頭,有些苦中作樂地想道。
正在這時,一隻黃色的鳥從林臻的臉邊飛過,擦著周明德被風吹得紛亂的頭發,往海中撲去。
林臻轉過頭,看向它飛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