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長夢。夢裡他是一個小孩,住在一座大到走不出的院子裡。寒冷的清晨他浣洗衣服,上衣展開比他整個人還要長,院子裡的井很深,一次隻能打上來小半桶。晚上他借著月光搓著麻繩,屋裡沒有一盞燈。有時他在院子裡劈柴,手裡的斧頭比他的頭還大……他吃的很少,幾乎隻是些剩菜剩飯,大多數時候是冷水就著饅頭,隻有偶爾碰見其他院裡的人,會被賞賜一些糕點。
在這個院子裡有一群比他大得多的小廝,他們以欺負他為樂,克扣吃食不過尋常爾爾,冬天往木床的稻草上潑冷水的事情也沒少做……他時常餓得啃院子裡的草、扒樹皮吃樹葉,半夜裡艱難地咀嚼著稻草、舔吮木質的床框……林臻醒來的時候,嘴裡似乎還泛著木屑的甜苦味道。
夢境一下子遠去,林臻迷茫地睜著雙眼,眼前景象從模糊到清晰,一條銜著蓮花的鯉魚雕飾第一時間映入眼簾。他正睡在一張裝飾豪華的木床上,塗滿紅漆的床框頂上雕刻著精細的圖案,它整體呈圓形,描著一層金邊,中間的彩漆還是新的。林臻握了握拳頭,感覺到身體酸痛無力,思維也十分遲鈍,但已經沒有尖銳的疼痛和砭骨的寒意。他試圖從床上爬起來,正在這時,旁邊傳來椅子摩擦地麵的聲音。
有人。
林臻馬上不再動彈,不知是該裝睡還是索性起來。心念電轉間那人已經出現在眼前,竟是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孩童。他身著白衣,係著銀灰色腰帶,手裡正拿著類似於烤紅薯的東西,一邊睜大眼睛看他,一邊剝著皮。
“醒了嗎?青蕪?”他漫不經心地問道,接著就嗷嗚地咬了一大口。
林臻愣了一下,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這具身體的名字,他叫蘇青蕪。
“我——”林臻開口,聲音艱澀。
這回輪到那個小孩發愣了,他似乎才意識到什麼似的,衝出門朝外大喊:“醒啦,真醒啦!”接著又跑回床邊衝林臻笑道:“你都睡了五天了,我都怕你睡死。”
“五天?”林臻錯愕地想著,“我沒直接餓死麼?”他現在嗓子十分乾澀,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那小孩見狀倒了一杯水,正要送到林臻嘴邊,卻突然被人止住。林臻隻覺得眼前飄過一陣陰影,眨眼間一位容貌清麗的女子就出現在眼前。
“呀,道長!”那孩子趕緊將茶碗放回桌子。“我一直聽話守著哦,剛剛在吃烤地薯,他忽然就睜眼了,還想說話來著,我便給他倒水。”女子點點頭,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顆圓滾滾的彈珠般的東西,放在那孩子捧著的手心裡,說道:“先讓他把藥喝了,知道嗎?”小孩點了點頭。他倆這才把目光投向在床上睜著眼睛的林臻。
“不錯,比剛看見的時候好多了。”女子甚為滿意,伸出手背貼著林臻的額頭。林臻隻覺得似乎有一陣清新的風刮來,拂開了腦海裡的些許迷霧。緊接著,他便看到這位修士般打扮的女子緩緩皺起了眉頭。她從被子裡把林臻的手拉出來,仔細地把了把脈,露出近似於憐憫的表情,但她麵上的疑惑之色並未消退。“真是奇了,”林臻聽見她喃喃道,“怎麼看起來又死又活的?”她把了一會兒脈,又自顧自點了點頭,似乎說服了自己,便把林臻的手放回被子裡。
“先這樣吧。”她說道,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顆藥丸,往林臻嘴裡一塞。丹藥口感清甜,又是入口即化,一瞬間,阻塞的喉嚨舒暢起來。
“謝謝道長救命之恩,”林臻開口致謝,正想再多問幾句,那女子卻隻是擺了擺手,說道:“你還發著燒呢,有什麼想客氣的以後再說吧。我這邊還有事,你先好好休息吧。”說完不等兩人反應,瞬間消失在原地。
林臻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大變活人,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他下意識地把兩隻手掌舉到麵前,依然是短小稚嫩的手指,令他感到驚奇的是,比起暈倒前的骨瘦如柴,現在的雙手上竟然有些肉了,儘管依然很瘦,但比起皮包骨已經好了太多。睡幾天難道能讓人的身體發生這樣大的變化嗎?在科學的世界觀下,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他狠狠地捏了一把大腿,非常疼,完全不是幻覺。所以,貌似他穿越了,而且是魂穿,這還可能是一個修仙世界。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到表情癡呆的小孩身上,他眼裡懵懂崇拜的目光還未散去,便和林臻的眼神直直對上。“太厲害了,”他興奮道,“你看見了嗎?我們以後也能這樣!”
我……們?
“這位——”林臻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白衣,與方才女子很顯然師出同門,“這位道長,”他恭敬道,“請問發生了什麼事?我隻記得我在院子裡暈倒了。”
那小孩摸了摸頭,樂顛顛道:“哈哈道長,哈哈,你叫我道長,嘿嘿我是道長……”他原地樂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要回答問題,於是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不是道長,我也是新入門的弟子,不過我過幾年就是了,嘿嘿。”
林臻:“……”
許是見到林臻無語的表情,他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幾天棲雲宗新收弟子,我早早就來瀾州府等著,第一天就測了靈根,嘿嘿,我有四靈根哦,雖然不是很厲害,但是阿爹說了,隻要我成了仙人,以後就不用找彆人買符紙了……咳咳,我測了靈根以後,道長們給我一把鑰匙,讓我登寶船自尋住處,我上了寶船,正在四處瞧呢,就見一位道長抱著你進了一個屋子,我上前看了一眼,見你躺在床上,像個瘦猴子。道長們都很忙,所以吩咐我照顧你,給你喂藥,等你醒了就叫他們來。”
林臻認真地聽著,等他說完,當即對他表示了感謝。
“謝謝你照顧我這麼多天,”林臻說,“還未請教道長名諱?”
“我叫王曉生,曉得的曉,生靈的生。你不要叫我道長,你叫我師兄就行。”王曉生挺了挺自己的胸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師兄?難道我也?”林臻詫異。
王曉生見狀,一拍腦袋,想起來林臻剛醒,還什麼都不知道,於是說道:“你有五靈根呀,已經是棲雲宗弟子了,這裡就是你在船上住的地方,我就住在隔壁。”
“五靈根……”林臻小聲地喃喃,在他為數不多的閱讀經曆裡,這個好像不是很強,難道這個世界是反著來的嗎?林臻小心翼翼地問道:“五靈根,怎麼樣?厲害嗎?”
王曉生很顯然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林臻知道自己可能問到了一個相當常識的問題,於是他先行解釋:“我自小住在府裡,幾乎沒有外出,也沒有朋友。所以對外界許多事不了解,還請師兄多多指教。”他這話一點不摻假,彆說蘇青蕪確實沒什麼見識,就算有,他也不是蘇青蕪,一時很難回想起來。
誰知王曉生聽了這話,表情更加奇怪。“青蕪師弟,”他猶豫著說,“你應該讀過書吧?難道你的夫子不教你麼?”
嗯?為什麼這麼問?
林臻本想直接回答,刹那間靈光乍現——他疏忽了一個問題。蘇青蕪是一個不足七歲且飽受欺淩的孩子,回憶裡的他沉默木訥乃至於怯懦遲鈍,絕不會像他這樣坦坦蕩蕩。他太掉以輕心了,就連一個小孩都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協調。如果這地方恰好又有奪舍之術,那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心緒幾個來回後,林臻裝作囁嚅地說道:“我隻是個下人,沒人教養,都是大人說話我學來的。他們不講這些,我都不懂,師兄你能幫我嗎?”
王曉生是個神經粗條的,他很快就忽略了這些異常,並且自己找好了理由。
“是我不好,”他有些歉疚地說,“如果你家裡人對你好,你也不會成這樣,多虧道長法術高強,這才把你救了回來。以後我們要好好修行,五靈根雖然不強,但也好過做個凡人。”
好過做個凡人……林臻在心裡歎了一聲,不得不點了點頭。搖頭晃腦間,隻覺得原本就昏沉的大腦更加昏沉了。
“師兄,”林臻開口叫道,“我頭好暈,有茶水嗎?”
王曉生應了一聲:“道長留了藥方,我去給你煎藥吧!要熬一個時辰,你等等我哦。”
林臻輕聲“嗯”了一下,示意他知道了。
房間裡終於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盯著床頂上的鯉魚雕刻,陷入沉思。
他原先一直是一個堅定的科學崇尚者,但這幾天的經曆完全擊碎了他的既有觀念。現在有兩個可能擺在麵前:第一,眼前一切隻是幻覺,他陷入了一場逼真的夢,醒來之前人很難察覺自己在夢裡;第二,他的確穿越了,因為某種未知原因來到這個修真世界。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前二十年的經曆才是一場大夢,而這裡才是他最真實的人生。但這種可能第一個被他否決,無他,他不認為夢境能夠編造出那樣精密真切的記憶。
無論是哪種可能,他都必須返回屬於他的世界。那裡有他的親人朋友,有他無法割舍的許多東西,即便是最中二的時候,他也沒幻想過更名改姓去闖蕩異世界。
他是林臻,並不需要名為“蘇青蕪”的另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