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血肉模糊。
來了。
這個覺知讓她在廝殺的空隙,抬起頭來,看到了他。
他的表情,淡得仿佛沒有看到一地的屍首;
也是,本來就是人如其名,如海界天海般沉靜的澄安子;
瓏瀾王澄安子。
他是第二代,創造第一代瓏瀾王的締者無君,把創造第二代的任務扔給元君,所以在性格和能力上,第一代和第二代大相徑庭。
不過,不論是第一代還是現在的第二代,瓏瀾王都是海界的永遠王者。
海界的麵積是七界中的老大,表麵上隻有一個瓏瀾王,但因為明瀾王和薇瀾王的府邸也都在海界,所以可謂有三個永遠王者看管,也難怪海界人會一口咬定,凡是有瀾字的永遠王者,皆是屬於海界的。
相較於明瀾王莫貴霄那看似無所謂實則難以掌控的性情,以及薇瀾王那溫柔卻毫不妥協的行事,瓏瀾王真可謂表裡如一,安靜似水;連上場殺陣都顯得優雅很多,不過這份優雅,卻讓有著戰帝之稱的楚修王觀墨,都會自歎不敢與他真正對峙。
要知道在海界,僅是龍族,就是戰鬥力爆表又難馴服的一個族派,澄安子若僅僅隻擁有時法上的強悍,還真不能駕駛得住那些實際上比惡靈還要難搞的族派。
所謂的金玉其外,能力其內,指的就是這個瓏瀾王澄安子,也稱得上是唯一能和明瀾王莫貴霄齊頭並進的永遠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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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那些比地上屍首多上很多的活人們,個個神情各異,見到這位瓏瀾王上來,所有人的表情倒是大鬆了一大口氣,個個慶幸自己得命脫身。
人群原本像被勉強塞入盒中的黑蟻群,澄安子的到來像是撕了一個口子,那些盒子裡像黑點子一樣的人,此刻全部由這個口子為開端,迅速的四散開來,各自逃命,或者跑得遠一點,爾後在邊上觀戰了。
“澄安子。”
沒有應聲的男人走到她眼前,
他一直盯著她,
以為可以像以往那樣,隻要看著她,他就清楚她的想法。
可是他現在卻看不清了。
暗紅瞳孔,唯一片戾息。
隻能出聲質問,
“……你,鬨夠了沒有?”
沙啞的聲音沒有往日的溫潤,是因為從冰穀匆匆而來的疲憊?還是斬殺了過多的同伴所導致?
冊焱很想問他。
她還想問,是否生氣了?是否真的……
所有想要說的話,在瞥到那把從未見過的長劍時,全然噤聲。
已經沒有感知的身體,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了徹骨冰冷。
灰藍色的,混合著一些冰白的劍身,一抹鱗形玉相嵌在劍柄上。
和預想中一樣的漂亮。
狩者的式神。
匆匆去往的那趟冰穀之行,並沒有讓她見到這把劍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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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從來沒有見過狩者的式神啊,真想看看。’
‘你還是不要見到的好。’
‘為什麼?’
‘狩者的式神若出現,就是狩者不得不執行最後一個項職責的時候了。’
‘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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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
所有記憶中的對話,一一浮現在眼前,看著眼前的長劍,冊焱長長的歎息一聲,替自己,替對方。
“我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完整的劍吧……”
眼前的男人,仍是淡淡的看著自己,隻是那視線,失了往日原本就不多的溫度,此刻冰得仿佛想把自己盯在當地。
也許隻是錯覺吧,畢竟是溫柔的澄安子……
她自嘲一聲,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爾後再閉了閉眼,複又仰起頭,朝半空歎息。
隻是淺淺一聲,卻是深深的絕望,
“怎麼辦?火虐,”
她召喚著半空的惡靈,狂舞的火虐還在儘興的噴吐火焰,不時和咆哮的螭龍嬉鬨一番,沒有聽到自己主人那句其實也並不需要回答的自言自語——
“我啊,賭輸了。”
那是完全放棄的語氣,或者說,是眼前的事實,不得不讓她放棄了。
‘冊焱,你終究天真。’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元君當初的話,他外表年齡明明比自己還小,神情卻像一個父親,無奈看著執意要叛逆到底的女兒。
‘你根本不清楚,瓏瀾王是什麼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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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空的雨越發大。
那是螭龍帶來的雨,是淡得近乎於無色的淺藍,甚至會誤以為就是平常的雨水。
但冊焱知道,那些水帶著藍色符言。
它們有淨化作用,能化解戰場上的戾息。
是瓏瀾王的作法。
雨水衝刷著埋入地麵的兵器,以及一動不動的屍首們,先前染在表麵或者深處的汙血,現在都在水中混成了淺淡的紅和淺得不能再淺的藍。
殺戮在這片水中變得模糊,無足輕重。
果然,會無所謂的。
不管是純粹與惡,生與死。
耳尖傳來的強烈灼熱,幾近刺穿般疼痛和滾燙,不斷的提醒著自己,這是離危險最近的一次。
到最後,幾乎是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的灼熱。
冊焱伸出指尖,撫過帶來痛疼的珠子,同時借以這個動作,在心中下定了另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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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出來的時候,
站在霜重寺的大台階往下望,能看到山下的那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如同星河。
0728年,
原界,西域。
雪焰從來沒有體會過身陷星河的感受。
通常在太陽剛挨在山邊時,她就起身收拾了。
“我要回去了。”
拍拍籮筐裡剩餘的果片,分給還在邊上嬉鬨的孩童,大家開心的接過後一哄而散,她微笑看著。
兩個大媽把曬好的果乾收起來,把最好的一部分拿紗布裝起來拿給雪焰,不管她的推辭,硬是讓她收下。
村民都很喜歡這個愛幫忙的漂亮小姑娘。
初來乍到時,他們人生地不熟,這位從霜重寺來的姑娘就一直忙前忙後,她總是能引見到各類人脈,對於剛搬過來這個地方的他們而言,是很大的幫助。
這村子並不是他們的長居之地,湊足了銀子大家都會離開,繼續往東前進。
畢竟往東方,是大家共同的目標。
挨著一片霜湖的這個熱鬨村莊,有一條連接了北區和東方的必經之路。
東方是經商的好地方,好些人會來到這附近打工,爾後帶著湊齊的銀兩前往東方尋找財富,於是霜重寺附近的這個村落,就形成了一個臨時落腳點,邊遷移邊生活邊打工是村民們的常態,基本三五年他們就會搬離,而後有新的一批人入駐成為新村民。
“寺裡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說一聲,我們都愛過去。”
因為有工錢。
“是了,師傅說最近沒啥事,等冬雪化儘了,開春後一樣的時間過來就好。”
隔段時間,寺裡就需要打掃和維修工。
“成成!”
“哎呀,怎麼又是不吃晚飯就走了呢?”
“不了,太陽快下山了,我必是要回去的。”
雖然沒說為什麼一定是要在太陽下山前回寺裡,但是大家也不會多問,隻當是小姑娘要趕回去做功課,畢竟霜重寺是很大的一個結境,每天也有很多護境者的工作。
不過他們又聽說,霜重寺的護境者是個上年紀的老人,興許,寺裡有兩位護境者吧,真不愧是最大的一座結境。
“那你後天還要來呀!後天我們做花卷餅!”
“嗯!”
雪焰捧著另外幾個村民送過來的水果玉米,開心的點頭,想著廚房的嬤嬤又要做拿手的水果羹了。
“沒幾個人會看賬本,你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沒什麼啦!”
哼著小歌回到霜重寺。
無論在外邊玩得有多開心,總是會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霜重寺。
吃完晚飯後,她會按照師傅的指示,先到不單樹巡察,確定一切無恙後,再去結境門口的小籠龕拿取即將點燃的燈芯,然後帶著門角燈,逛到院子裡,和大家一起八卦閒談那些離奇的故事。
昔日的初界,曾經發生了一場殺戮。
那場殺戮的戰火,差點就漫沿到了我們原界,很多惡靈衝了出去,幸虧有這些結境的保護,沒有遭受池魚之殃。
聽說那個一直被封印著的大惡靈被解開了,真的嗎?
肯定是假的,不然,我們原界也完了。
諸如此類。
距離大家說的那場初界殺戮,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明明是一場戰爭,但對於道聽途說的原界說來,卻是可以添油加醋的八卦,其間不曉得被改成了什麼奇談怪論。
來寺院裡打零工的村民們,活乾完了之後就會很喜歡嘴碎這些奇怪的話題,到了晚上,寄宿在寺院裡的一些年輕人就會更興奮,喜歡繪聲繪色的描繪那些根本就沒有人見過的戰場。
堆成山一樣的屍首啦,天空飄浮著的螭龍啦,還有從來沒有見過的藍色雨水;
反正怎麼得勁怎麼胡說,畢竟是打發時間的談資。
隔三兩年,跑過來的打工者和借宿者以及誌願者,全都換了一批,唯一不換的就是八卦的話題。
隻是最近這幾年,雪焰聽得有些興趣缺缺,大概是因為聽得次數太多了;到了去年,少主霄來霜重寺的次數多了之後,她就更不想聽了。
特彆是今晚。
她連大家閒聊的大院子也沒去。
那之前,她原本是和平常一樣從不單樹庭院出來後,拐到邊上的小籠龕,摸到意料中的那枚燈芯後,再看一眼籠龕。
這是每一個夜晚來臨前的慣例。
但這次,她一眼過去,發現籠龕是空的。
一時間還無法置信,再度睜大眼睛盯著空空如也,卻什麼也沒有的灰黑色籠龕。
那正是放燈芯的地方。
星子出來的時候,她會把燈芯按入門角燈的水晶罩裡,燈芯燃燒時,猶如一枚發光的雪絨球。
師傅說,那隻能給門角燈用,任何燈具都無法兼容;連籠龕裡的燈芯,也隻有雪焰自己可以拿走,誰來都不行。
在取走當晚需要的燈芯後,裡麵就會馬上補充出第二枚;第二天過來取走這一枚,就又會現出下一枚,如此循環重複。
但是今晚,在雪焰取走燈芯後,籠龕仍舊空空,沒有出現第二天的那枚。
黑漆敞開的籠龕,仿佛預示著一個黑洞的故事,即將開啟了。
在沒有想到燈芯用儘意味著什麼的時候,雪焰已經提著未點燃的門角燈,匆匆的跑去找師傅了。